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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霞濃重鋪展而下。

辛重雲臨時有應酬,晚餐的飯桌上便只有陳望月和辛檀,凌寒三人。

辛檀回家,陳望月這才知道原來蘭夫人這樣的鐵面閻王,臉上也是會有除了生氣之外的表情的,她笑得眼角深刻的皺紋都綻開,甚至難得地玩笑說,她一把老骨頭,就不摻和年輕人的聚會了。

從這個角度上來說,陳望月有點感謝辛檀和凌寒,終於可以不用頂著老太太X光一樣精細的審視目光用餐,連手握刀叉的角度都要精心計算。

餐還沒上,冷場很少會發生在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之間,尤其凌寒是個不會讓任何一句話掉到地上的性格,他一直在不斷尋找話題,任何小事,經他之口拆開揉碎了說,就變得活色生香。

陳望月聽得非常認真,但應答都很簡短。

而這張餐桌真正的主人辛檀不主動發起任何話題,也無意插入他們的聊天。

在第三次得到陳望月不超過三個字的肯定回覆後,凌寒露出挫敗表情,他手中玩弄著一枚金屬打火機,“陳小姐,我有那麼無聊嗎,是不是我現在開始抽菸,你的反應才會強烈一點?”

“不必了吧,這個我是真的介意。”陳望月被逗笑,“我突然有個問題,淩氏生產的香菸包裝上會印‘吸菸有害健康’的文字嗎?”

“聽上去是個很有創意的想法,我回去會把這個創意告訴爺爺。”凌寒收起打火機,“省得報紙上總是抨擊他是公眾健康之敵。”

“我有看到過凌爺爺的新聞。”

“裡面是怎麼罵他的?”

“不,是誇他白手起家,商業眼光獨到,在慈善方面很有建樹。”

“聽起來是花錢買的通稿。”

“我可以肯定不是。”陳望月彎了彎眼睛,“因為我昨天是在做通用語的閱讀理解題目裡看到的。”

雖然都是生詞,她只能邊做題邊查詞典。

“昨天?我以為至少升高中的這個暑假不用做作業。”

“是我自己找來做的,笨鳥先飛。”陳望月無奈道,“不怕你們笑話,我的通用語成績不是很好。”

“那好辦。”凌寒用手肘捅了下正在啜飲餐前酒的辛檀,“實在不行你就去麻煩他,這傢伙去年才拿了全國通用語演講比賽的第一名。”

“這個我聽叔叔說過。”陳望月的誇獎真心實意,“能做到全國第一,辛檀哥哥真的非常厲害。”

辛檀只是掀了掀眼皮,糾正她的過譽評價,“入圍前1%都算作一等獎,全國有五十個人拿到。”

“而且我記得,獲獎名單裡也有一個來自墾利中學的。”辛檀看著她,視線交匯之間,陳望月好像感受到了那雙眼睛裡若有似無的諷意,他平靜發問,“你們學校還有和你同名同姓的人?”

陳望月的心一緊,原著裡辛檀對待自己一向冷淡至極,她沒有想到辛檀會了解這麼多關於陳望月的事情。

凌寒揚眉,“陳小姐,是你太謙虛,還是你對‘成績不太好’的定義跟我們不一樣?”

陳望月安靜收回目光,“我前段時間滑冰摔摔倒,造成輕微的顱腦外傷,很多事情都忘光了,包括一些學習知識。”

凌寒安慰她,“我聽說像墾利這樣的內陸城市不是太注重通用語的教育,瑞斯塔德的氛圍應該會比墾利好很多,通用語課的老師都是外教,以你的基礎,最多半學期就補起來了。”

“你聽說過墾利?那裡離瑞斯塔德可不近。“

“我知道,坐火車要二十個小時。”

“我以為你就算去過墾利,也該是坐飛機。”陳望月道。

綠皮火車實在不像這樣的公子哥會選擇的出行工具。

凌寒露出些微得色,本就銳氣的五官神采更甚,“我八年級的暑假隨考古隊去做調研,其中一站就在墾利,風景是不錯,但天氣實在太熱,每天都要在大太陽底下拍攝,回家的時候,我媽媽幾乎懷疑我被拐去黑煤窯做工。”

望月笑了,“墾利的夏天可是地獄模式——你看過前段時間Tender上那個熱門影片嗎,主人去買菜,一隻螃蟹從袋子裡爬出來,爬到半路就紅透了,拍這個影片的博主就是墾利人。”

“好像有點印象。”凌寒道,“不過熱歸熱,倒是拍出不少滿意作品,也算對得起我當了一週的螃蟹。”

望月知道這句話的重點在哪裡,但她有意不順著往下說,“你看起來白到反光。”

凌寒把小臂伸向她,平放在桌上。

與她的小臂只有不到一個指節的距離,粗細程度與膚色的對比鮮明。

“你在嘲笑我嗎,陳小姐,你才是白到上鏡都會過曝。”

連著三次提到攝影相關的話題,再不給他表現的機會真怕他急壞了,陳望月道,“幸好我不愛拍照。”

“哦?”

“我不上鏡。”

“你在開玩笑嗎,如果你去拍寫真,攝影師應該反過來向你付費。”凌寒懇切地說,“比如我。”

恰到好處的恭維,陳望月受用地笑了,孩童時這樣的話語是童言無忌的真情流露,但這個年紀的富家少爺已經掌握調情的戲碼,靠近的呼吸都叫人警鐘大作,她撥開一縷滑落額前的劉海,和髮梢一起婉約地挽在耳後,眼睛亮閃閃,“這樣說的話,我一直在虧本。”

“那我下次付你兩百卡朗請你做我的模特。”

他們都笑了。

傭人在這時送來餐食。

卡納流行的是分餐制,凌寒和辛檀盤中的菜色基本一致,但是陳望月只得到了一份份量不大的蔬菜沙拉,苦苣,水田芥和藜麥擺盤精美,以少量彩椒和蝦仁點綴,看起來就讓人喪失食慾。

“你們女孩子都對自己這麼狠的嗎?”凌寒忍不住道,“你完全不需要節食減肥,你相信我,你比商場的試衣模特還要瘦上一個尺寸。”

“你覺得如果把我這盤給你,你吃得飽嗎?”

“當然——不。”凌寒拉長了音調,“再加一份乳酪千層和牛排我才勉強能堅持到明天早上。”

“我也是。”陳望月臉上微微勾起笑,“光吃這些可沒有力氣跳三十二個揮鞭轉,昨天這個時候我還被允許在下午茶吃一份可麗餅,至於今天的選單,我想只是蘭夫人考慮得太周到了。”

凌寒挑眉,“為什麼?”

陳望月的目光平滑地從凌寒落到辛檀臉上,再落到盤裡。

不必再開口解釋,這兩位少年都不遲鈍,答案立刻浮現,顯然,像蘭夫人這樣正統教習女官出身的管家大概會認為,一位在異性面前大快朵頤的女孩夠不上她對淑女的標準。

“那真是太抱歉了。”凌寒的語氣完全聽不出慚愧,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,“我會少吃一口牛排,以示我的歉意。”

“沒誠意。”陳望月輕輕嘆氣,“與其浪費食物,不如你點一份八卡寸的披薩外送做夜宵,假裝吃不完,請我施以援手。”

“這是邀請我過夜的意思嗎?”

像被一根針的尖端,在血管裡細微地刺了一下,淡癢沿著脊背最末端竄到頂。

陳望月微微抬眼,對上凌寒那雙湖水般湛藍的眼睛。

瞳仁是像貓眼石一樣完美的圓形。

因為坦蕩無欺,澄澈乾淨,就像完全沒有意識到什麼不妥,所以會顯得她在這個時候較真是自作多情。

陳望月又笑了,眼睛浮在面板做的水上,顯得清而遠。

“我也只是暫住的客人,留宿的話還是要問辛檀哥哥。”

凌寒覺得她聲音真的很好聽,發每個音都輕柔但清晰,“但你們是好朋友,我想應該沒有什麼問題。”

輕飄飄地就把問題甩給了辛檀。

辛檀抬了抬眼,沒有表情,看不出贊同或者不贊同,俊秀的臉被晚霞曖昧地分割成不規則的明暗,他放下刀叉,目光像落在凌寒身上,又像只是途經,最終停在陳望月面前擺放的水晶花瓶上。

吸飽了水的晚香玉花瓣潤澤,在她眼底栩栩如生。

辛檀收回視線,淡淡道,“隨便你。”

“這可是你說的隨便。”

昏暗的房間,辛檀用鑷子從懸掛著膠片的細繩上夾取一張膠片,浸泡在顯像膠水裡。

現在是數碼相機當道的時代,傳統的膠片拍攝因其昂貴和不便,被新技術遠遠拋到身後,只有少數愛好者還願意花大價錢供養倒閉邊緣的膠捲生產公司。

辛檀欣賞傳統膠片獨特的光影效果與顆粒質感,他和凌寒熟絡起來也是因為對方同樣是攝影發燒友。

但此刻這位好友卻在他沖洗膠片的時候喋喋不休,迫不及待打聽起他繼父的那位遠房侄女。

好友的意思再明白不過,一個投靠親戚的孤女,唯一的依仗就是辛家的贅婿,能不能碰,自然得過問辛家的意思。

辛檀戴上手套,“如果你不怕辛重雲找你麻煩。”

凌寒大笑,語帶輕蔑,“他們一家子是去是留,以後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。”

“那隨便你。”

辛檀的聲音毫無起伏,只擺弄著膠片。

影象在藥水中漸漸成形,他想起的卻是今天的晚霞。

鐵鏽味的回憶席捲而來。

同樣的一張餐桌,同樣的三個人,同樣一份乏善可陳的蔬菜沙拉,明明不喜歡卻要裝作碰上人間美味一般努力強迫自己吞嚥的少女,就坐在辛檀的對面。

與今天不同的是,那時,哪怕凌寒使勁渾身解數討她歡心,花言巧語不要錢似的往外抖落,陳望月也沒有偽裝過她的無視與偏心。

她眼睛黑白分明,自始至終,只望向自己。

像她表演芭蕾時的足尖,沒有一分偏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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