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 竟有如此厲害的皇后
酒釀番茄番茄提示您:看後求收藏(書包網www.shubaoinc.com),接著再看更方便。
室內陳設正如尋常農家,矮案上擺著盞小小的陶燈,一燈如豆,火光暖烘烘的,更襯得窗外的雨下得急了。
四人圍坐在簡陋的木頭食案邊,身下是粗糙濡溼的半舊竹蓆,顯得有些侷促。
但正因著陋室逼仄,又意外地拉近了這四個原本分屬不同陣營的人之間的距離——
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外戚,一個老謀深算的開國謀士,一個岌岌可危的異姓楚王,還有,一個逃犯。
儘管張良來時早有準備,但與被皇帝念茲在茲的欽犯共處一室,把酒言歡,倒也是今生從未有的奇遇。
而韓信,雖在初見鍾離眜時流露出壓抑不住的狂喜,此時卻又收斂了情緒,陷入了一如既往的鬱郁沉思中。
想必,向來謹小慎微的他,已經開始擔心這位老友暴露的風險了吧。
鍾離眜察覺到大家溢於言表的緊張與焦慮,不動聲色地從爐上取下溫酒的三足銅鐎(jiāo)鬥,將張良面前的耳杯斟滿,
“這是鄉野村釀,昨日方從村口沽來的。
雖比不了你們城中的佳釀,倒也別有風味,請先生嚐嚐。”
張良道聲謝,端起耳杯喝了幾口,但覺芳香酷烈,辛辣回甘,不由得讚了一聲“果然好酒”。
見聞名遐邇的謀士如此隨和,鍾離眜心下亦是敬佩,又為他續斟,接著說,
“子房先生可能不認識我,但我可識得你,想當年鴻門宴上,我曾於賬外,遠遠窺見先生尊容。”
鴻門宴暗流湧動之際,鍾離眜與韓信均為項王軍中的執戟郎中,雖不曾在宴席中侍衛,但樊噲闖帳的陣勢,他倆也都親眼目睹了。
“那時,大夥私下悄悄說,張子房運籌帷幄,堪比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,若註定不能為項王所用,索性把他一刀殺了,以絕後患。
可惜啊,項王最終沒聽我們的,落得如此下場。真是時也,命也。”
他呵呵笑著,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又轉向韓信說,
“還有你。
你在淮陰重金酬謝漂母的故事,可是連我這山野村夫都聽聞了。
雖衣錦還鄉,我看你如今這日子,也未必如先前所想的那般暢快罷。”
鍾離眜自斟自飲,將手中耳杯與韓信的一碰,仰脖,再次飲盡。
張良露出笑容,這人一派赤誠坦蕩,確是條好漢,難怪韓信會捨命保他。
***
呂釋之深知這次會面事關重大,每個人的身份皆無比敏感,不便久留,便急急切入正題,
“鍾離啊,子房先生與楚王今日前來,是有一件要事與你相商。”
“什麼要事?莫非我的行蹤敗露了?”
鍾離眜口中問著,斂去笑容,騰地一下站起身來,走到側旁榻邊,從榻角堆著的一摞麻衾中,摸出了一把螭龍首短銅劍。
他左手持劍,轉向他們,從容地說,
“若是如此,那不勞諸君煩惱,我此刻便自刎於此,省得你們大家費事。”
他這套動作行雲流水,毫無遲滯,想是已在心中腦中演練過無數遭了。
“不是,不是,鍾離,你想到哪裡去了,快快回來坐。”
呂釋之被他的反應驚到,連連擺手,
“你現在安全得很,若你願意,儘可以一輩子這麼隱居下去。”
“那,你們所為何事啊?”
鍾離眜拿著短劍,緩緩坐回案邊,充滿疑惑。
張良呷了一口酒,盯著他,字斟句酌地說,
“是這樣的,朝廷已下定決心,要徹底肅清北邊,解決匈奴之患。
漢匈之間,早則三年,晚則五年,必有一戰。”
鍾離眜不再喝酒,只靜靜聽著,面色在跳動的燈火下陰晴不定,難以捉摸。
“你也曾是帶兵領將之人,知己知彼,才是百戰不殆之法門。
朝廷大約會派出若干諜者北上,只是——”
張良略帶遲疑,似乎在尋找更好的措辭。
“——只是你們擔心那些蠻子多疑,若無法取得他們的信任,無異於前功盡棄,諜者只能傳回邊角訊息,卻無法觸到王庭的核心。”
鍾離眜迅速接了話,點破了大家的心事。
“是,你們都是行家,我就直說了吧。”
呂釋之看鐘離眜態度爽快,索性開啟窗戶說亮話,
“思來想去,鍾離,你似乎竟是最合適的人選。
你有勇有謀,知兵知戰,而且,全天下都知道,你是陛下始終在搜捕的人。”
作為漢朝皇帝最想除掉的人,鍾離眜甚至不用杜撰什麼悽慘的身世故事,便能天然獲得匈奴人的信任。
“這一點,即使匈奴人,恐怕也是心知肚明的。”張良說,
“若你願往,或能博得冒頓單于的信任,深入匈奴內部,獲取於我們更有利的訊息。”
見鍾離眜一時不語,張良忙道,
“這……並非命令,也絕非交換。
只算一個不情之請吧,你大可以不允。”
鍾離眜忽然抬眼望向韓信,“你意下如何?”
***
韓信伸手取過他的短劍,低著頭,用指尖摩挲著劍首精雕的螭龍紋飾,過了良久,方深吸一口氣,一字一頓說道,
“鍾離,你記得嗎,當年陳王揭竿而起,咱倆投在義軍,身經百戰,你數次從死人堆裡把我背出來,我始終欠你的。”
這幾句話並不艱深,而韓信卻說得格外緩慢,似乎傾注了全身的力氣。
“所以,你的這條命,盡在你自己掌握。
只要我在,無人能強逼你,亦無人能左右你的命運。”
他說完,輕輕將短劍置於自己前方的案上,堅定而剛毅,不再是驚弓之鳥般的楚王,而又變回了那個揮斥千軍的赫赫戰神。
說來也奇,鍾離眜方才拔劍欲自刎時,面色如常,視死如歸,但他聽了韓信之言,此時卻喉頭滾動,想來大受震動。
張良又默默呷了一口酒,心知大事已成,不禁暗贊皇後識人之準。
過了半晌,鍾離眜方說,
“這數月來,我的日子很閒適,很安逸,卻總是鬱鬱寡歡。
現在我明白了,我其實有兩條路可選,可以提心吊膽地過一輩子,隱姓埋名,當個黔首農夫。
或者,我可以轟轟烈烈活出個樣子,不枉在人世間走一趟。”
說罷,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,雙目放光,哈哈大笑,
“我一向以為,漢王出身低微,眼界狹窄,能登上帝位,只是善於審時度勢而已。
沒想到,他有如此志向,竟敢北擊匈奴,原來是我小覷了他。
今日,也是他讓你們來找我的?”
“不,這一切,陛下並不知情。
從昔日救你出東海郡,到今日請你去匈奴,所有萬般,皆出自皇后之謀。
甚至,堅持征伐匈奴的,亦是皇后。”
“皇后?天下竟有如此厲害的皇后?”
“是,天下竟有如此厲害的皇后。”
“好罷!皇后身為蒲柳弱質之婦人,都大義凜然,吾亦無畏也。區區匈奴,吾往矣!”
三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鍾離眜,胸中澎湃激盪,卻不知從何說起。
張良畢竟老道,率先平復了心情,問道,
“你在此地尚有什麼牽掛?”
“我家鄉有老母健在,因連月逃亡,始終未敢回去探望,恨不能盡承歡之孝。”
“幸虧你足夠機警,沒有回去。
陛下想必在你家周邊早有埋伏,你若是去了,無異於自投羅網。”呂釋之笑說。
張良沉思片刻,鄭重地說,
“若你信得過,我便奏明皇后,她定會善待令堂,除你後顧之憂。
這一點,與你在匈奴的表現,全然無關。”
“我信,那老母便拜託你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