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
酒釀番茄番茄提示您:看後求收藏(書包網www.shubaoinc.com),接著再看更方便。
“斬白蛇這事,從起兵時就掛在嘴邊,快十年了,說得都膩了,陳腔濫調,也該換換了。”
劉季哂笑,輕輕撫著膝蓋,
“其實,那天我喝多了,膽子也肥,沿途看見一條蛇,也就約莫三指粗細。
我一時興起,拔劍把它砍為兩截,還順手砍倒了道邊的幾株雜樹。
嘿嘿嘿,也不知怎的,被蕭何他們一傳十,十傳百,這蛇就越傳越大,越傳越神了。”
他眼裡閃著狡黠得意的光,這是他最初的、也是最成功的一次政治宣傳,用江湖上摸爬滾打的吹噓手段,把一個出身農戶、平平無奇的亭長,活脫脫神化成了揹負天下蒼生之命的天選之人。
也虧得路遇的是條白蛇,要是遇到只白虎,你還不一定打得過呢,呂雉按捺住自己翻白眼的衝動。
上古時期,蛇尤其多,導致人與蛇的關係非常緊張,《韓非子·五蠧(dù)》中有載,“上古之世,人民少而禽獸眾,人民不勝禽獸蟲蛇”。
人們以蛇為禍患,見面時甚至互問“有沒有蛇”,作為打招呼的方式。
因此,能殺蛇、控蛇之人,被公眾奉為具有神異能力之士,高祖能斬殺大白蛇,其本身就是一種非常人的表現。
“你說的餘下兩件事,都是何事啊?”
劉季將思緒從那晚煙霧迷濛的山野草澤中抽離出來,又絞盡腦汁想了一遍,實在記不起自己還斬殺過其它什麼厲害的動物。
“‘王氣’和‘貴相’這兩樁事,都與我有些干係,陛下全然不記得了嗎?”
“什麼貴相,誰曾給你我看過相嗎?
還有王氣,你是說當初始皇帝東遊,以厭壓天子氣的事情嗎?”
劉季茫然的神色不似假裝,而是真的渾然不知,呂雉看在眼下,心下巨震,轉眼間已然明瞭——
史書上言之鑿鑿的關於漢高祖天命所在的幾大讖語,原來,竟都是曾經的呂后幫他編造出來的。
由此可見,早年間呂后用心之良苦,實乃日月可鑑,他夫妻二人同心創業,在很多事情的立場上本是一黨。
後來分道揚鑣的導火索,果不其然,是關於太子的廢立生死。
她著實有些替歷史上那個名女人惋惜,那樣的一身抱負韜略,明明可以施展得更好,甚至,施展得更早一些。
她定了定神,發現這兩個故事說來話長,寥寥數語根本講不完,便張口喚宮人端些吃食來。
劉季眉頭一緊,
“別讓她們入內了吧,人多口雜。”
她倒是豁達笑笑,
“小小一個北宮而已,我在自己住的殿裡,還不能說話了不成?
若是連左右服侍我的人,我都拿不住,那將來——”
那將來,何以拿天下?
皇后的貼身宮人伶俐得緊,除了茶水外,還一併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乳酪和幾盤乾果,又將一個鼓囊囊的厚厚織錦墊子,塞到座椅的靠背處。
“陛下吃點乳酪,驅驅這溼氣。”
她對皇帝說著,舒舒服服靠在靠墊上,端起碗自顧自吃起來,
“時移世易,早年間陳勝王口中那句‘王侯將相,寧有種乎’,從今以後,卻是不能再提了。”
***
“嗯?”
劉季斷沒想到她竟以這個漫無邊際的舊事開場,不禁一愣。
“那句話,是打天下時用的,你如今坐了天下,便不再是‘寧有種乎’了,而是天命在我,受命於天。
陛下出身平民,當初定陶城中,眾人推選你做皇帝,無外乎還是論功論德,講的是個‘打天下者,坐天下’的道理。
換句話說,那時在群臣心中,由何人來當這個皇帝,還是可‘議’的。
這難道是陛下願意見到的局面嗎?”
這番話的意義深遠,而且直白到幾近露骨,即便陳平、張良、蕭何等近臣,也是斷然無法啟齒的。
這是縈繞於每一個開國皇帝心頭的困境,尤其是那些如劉季一樣,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布衣天子。
儘管相隔近千年,但呂雉深信,帝王心數是一以貫之的,凡是處心積慮坐到那個位置上的人,所想所謀,不會有太大的區別。
劉季的臉色近乎陰鬱,與呼嘯的風聲交相映襯,更顯得氣氛嚴肅而壓抑。
他還是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,
“你的意思是——”
“我的意思很簡單,此次你御駕親征,順天討逆,恰是最好的時機,你要向天下證明,‘天選之人,方能坐天下’。”
“我能打贏臧荼,不就能作證天命了嗎?”
“多加讖言故事,大軍能打得快些,省點力氣,也節省些軍帑。”
“就用你所說的那什麼王氣與貴相嗎?”
“對,斬白蛇,五彩雲氣,與貴相三件事。
陛下還記得,當初始皇帝四次東遊,鄉野百姓們都是如何說的?
大家都傳說,因為始皇帝迷信陰陽家的術士,而術士多次同他說,
‘東南有天子氣’。”
“是,據說他多次來東南邊巡遊,就是為了壓住這股王氣。
但實則咱們都清楚,那是因為東南一帶始終不服他的統治,他只得頻繁巡視,耀武揚威。
‘亡秦必楚’這句話,他還是很介意的。”
儘管只是十多年前的事情,但此刻二人在這蕭瑟雨天談起,不約而同都有種恍若隔世之感。
“對,正是這點。
不妨說,始皇帝畏懼的那股盤旋於東南方的五彩王氣,指的便是陛下。”
呂雉擱下漆碗,認真道。
“王氣這條,倒是對上了,還有一則,是什麼貴相?”
“那年,有個仙風道骨的陌生老翁,路過咱們沛縣舍中,來討碗水喝。
那老翁見我之後,大驚道,‘夫人天下貴人’,見了盈兒,亦說‘貴不可言’。
後來那老翁轉瞬間便消失無蹤,甚是玄妙。”
“真有這等事嗎?”劉季啞然失笑。
呂雉也笑,“假作真時真亦假,我說有,便是有。”
“所以,你倆的貴相,是因為我乃天命貴人,對吧?”
“嗯,正是,就按這個路子來吧。”
劉季懂了,他如今要做的,就是趁著征討燕王時,把“打天下者坐天下”的觀念,徹底扭轉過來——
儘管諸侯們對征討天下均出過力,但這皇位,只能由他一個人來坐。
他當初一眼相中叔孫通搞的“君臣分際”禮制,強調君君臣臣,上下有別,其實也暗合了箇中道理。
“好是好,只是,這些話不便從我自己口中說出吧?”
他吃了一口乳酪,斟酌著說。
呂雉正色道,
“當然不能由你來說,得由我來說。
只有我來說,才有人信。”
再說,那股令始皇帝於咸陽城內望之生畏的王氣,殊不知,是不是指我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