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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夜色來時,淥州壁壘中境,已是在將帥催促之下,連番出城求戰多次。

其中最為險象環生的一遭,數千許久未動筋骨的鐵騎出城過後,沿途捨命衝擊,距堅冰籠罩的胥孟府營盤僅有二三百步,甚至內裡守卒眉眼都清晰可辨,可依舊牢牢被箭羽所攔,饒是大多軍卒提前負盾,下馬遮擋,再向前衝陣,亦是相當艱難,反而是遭胥孟府一股同樣有千數上下的兵馬截住,廝殺許久,方才是有六成兵馬依仗身後援軍軍陣,得以逃出生天,可仍舊是折損近千,負創者逾百。

然而仔細思量之下,不僅是溫瑜,賀知洲同樣覺察出其中蹊蹺,畢竟憑書生這等最喜削去敵手兵馬數目的統兵之人而言,這等數千騎近乎送到嘴邊的美差,向來就不曾會輕易放過,而憑城外線報探馬傳來的訊息,胥孟府那數千騎瞧來並不戀戰,從始至終也不曾有將王庭千騎吃下的意圖,只是同其廝殺片刻,而後便紛紛回退。

凡事皆需有個試探,才可得其真假高低。

只是經此一場廝殺之後,從其中即可窺見些蛛絲馬跡,便是縱使胥孟府不復當初鼎盛,鐵騎兵馬上陣時節,照舊是可稱天下驍銳,兩軍相觸僅一瞬,王庭鐵騎頹勢就已初顯,憑死傷逾千,也僅是使胥孟府鐵騎死傷數百,近乎是傾王庭鐵騎兩人性命,才可勉強換去胥孟府鐵騎一人,相差甚大,又無甚兵馬動用,探馬來報時節,淥州壁壘處司職練兵將官皆是眉頭深蹙,一時不敢輕信,直到傷卒營內由數百人填入的時節,方才恍悟所言不假。

許久不曾有人踏足的傷卒營外,僅隔一牆,可清晰聽聞其中嘶吼哀嚎聲,才不過撤回壁壘兩時辰,就有不下十餘位兵卒傷重不愈身死,血水於將傷卒營門前匯聚為一片水窪地,溫瑜披甲掛刀立身在傷卒營外,神色冷硬。

當賀知洲將最後一茬輕傷兵卒送往傷卒營過後,才察覺到傷卒營外站著許久未曾出言的溫瑜,於是拍打拍打渾身硃紅殘雪走上前去,不由分說朝後者手中遞上枚葫蘆,咧嘴笑笑,渾然不曾在意此時扮相很是狼狽。

「先前下官總以為,這場說不上絕無僅有,同樣能在史冊其中留名的大元內亂,十敗無勝,最起碼不可憑現如今王庭兵馬取勝,需得用到那等通天計策,方能搏出那麼一線勝機。畢竟胥孟府所轄部族數目甚多,王庭兵馬大多是尋常人家的兒郎,自然是比不得未曾學走,先行上馬的部族鐵騎,並不丟人,但的確是相差懸殊,可現如今我卻覺得這場戰事,勝負未必就要憑什麼高明計策。」..

溫瑜接過那枚葫蘆,放到耳邊晃晃,登時就曉得裡頭裝的乃是何物,於是只將這枚很有些溫熱的葫蘆雙手托住,暫且暖暖兩手,但並未去飲,對於賀知洲這番話,同樣不置可否,依舊閉口不言,半晌過後,才是嘶啞開口,「兵卒捨生忘死,是王庭之幸,同樣是大元之幸,最不濟可講說,這些位本該趁年少時節有所為的兵卒,信得過王庭,樂意替王庭捨命,但不曾將這些位兵卒練得武藝精湛,騎術高明,卻是將帥失職,甚至連我這個兵馬大帥,也是難辭其咎。」

小輸一陣,無可厚非,既是論及戰事,絲絲縷縷草蛇灰線不得盡掌,然初戰損兵如此之重,饒是這訊息尚未傳出過遠,卻也足能令軍心動搖一陣。

死傷近半,尚能操刀者,可言膽魄過人,死傷逾七成,依舊不肯退後半步者,可言說是一身虎膽,而眼下初戰,數千鐵騎死傷近四成,即使算不得大敗而歸,照舊也算不上中瞧,而這等陰霾近乎能將一城兵卒心思壓垮,更莫要說軍心大漲,這來得毫無徵兆的初戰,無疑是王庭吃癟,且倘如是屢次三番皆吃敗仗,到那等死傷逾半數的悽慘酷烈死戰的時節,怕是王庭軍心,就已是強撐不得。

每議戰事,世人皆樂意說上一句所謂破釜沉舟,一戰定乾坤,而實則每戰往往需經大

小戰事無數,方才得有勝局,黃覆巢同樣是精熟此道的行家高手,斷然不會將勝負二字,皆繫於一場三軍齊出的戰事之中,而是要憑小勝積攢緩緩圖謀,能得大勝。

而除去這場小輸之外,令溫瑜最是擔憂之處,在於胥孟府兵馬善戰一事。

五鋒山一戰前,單是憑王庭得來線報,僅一位胥孟府鐵騎身死,近乎能換三位王庭兵卒性命,且還未曾算上黃覆巢大舉西進時,大元西境處零散部族死傷。到如今雖有緩和,然而憑胥孟府一卒,換去王庭兩卒,同樣是現如今王庭不可支撐之重。

「答非所問,喝一口。」

賀知洲咧嘴,只是那張滿是血汙的麵皮,實在瞧不出什麼喜慶,僅剩一身殺氣。先是率兵馬接應敗軍,親自披掛上陣殺敵數十,再替傷卒殺開條血路,馬不停蹄接應人手,送往傷卒營內,渾身染血多處,倒也算不明白究竟是誰人血汙抹在臉上,使得漢子無論此時神情如何,瞧來都不好笑。

「應當往好處看看,即使是前頭兵馬遇襲,同樣未有甚混亂,而是自行變陣,後軍變前軍,原本前軍自行放緩馬蹄壓住陣腳,更無一人在胥孟府營盤弓羽流矢之下貪生畏死,而是待到後軍突出重圍時,再加急跟上,傷卒居行伍正中,有兵卒自發護衛,替其抵擋鵰翎,甚至有數具屍首,得以完完整整回到城內,更無一人因怖懼潰逃,近乎死傷四成兵馬,卻不顯出絲毫亂相,即使是身手騎術尚不如人,照舊足以自傲,又何必長旁人氣焰,滅自身威風。」

「起初大興軍屯事,我倒有些疑惑不解,現如今才好歹是想通其中高明所在,憑軍屯未必能得來年風調雨順,錢糧充沛,但起碼是可保兵士其心向一,而這一倘如倒了,多時功夫毀於一旦,想來你也曉得我所說的一,是何等意味。甭怪咱刻意擠兌,戰事且行兩三載,你溫瑜從不以慈掌兵,今時不同往日,怎反倒生出女兒態來,該喝。」

溫瑜搖頭,卻還是端起溫熱葫蘆,淺飲兩口,才忽然發覺,賀知洲近乎忙碌整日,怕是才行罷手頭事,連血汙都不曾顧上擦拭,便燙來這麼一葫蘆酒送到自己手上,一時低眉。

寡淡夜色其中,風雪呼嘯外,有卒夜哭。

反觀北路壁壘,卻仍是如往常一般平靜得緊,乏善可陳其中,唯有這麼一則好事,便是王庭終究將酒水運往北路壁壘,而這撥酒水,大抵是年關前最後一撥,於是不少兵卒都趁這等時節,打算好生醉上一場,於是紛紛翹首以盼,等候這批風雪當中送來的酒水,至於青面鬼羅剎鬼二人,則一反常態,並未下令限酒,反而是接連數日未曾露面。

蓋欽早先就已是將贏來酒水約定分發眾人同飲,當然是有幾人相當不落忍,將多日以來囤積的吃食紛紛送來,實指望酒水送至過後,能在這等天寒地凍卻又無事可做的營帳其中,好生鬆弛鬆弛筋骨,以溫酒燙燙喉嚨。只是蓋欽依舊同往日一般,在撿來的破損宣紙處塗塗抹抹,即使是那等認字的兵卒前來觀瞧,也辨認不得這位究竟是在寫些什麼,偏偏每逢運筆時節,神情相當肅然。..

今夜蓋欽寫罷字過後,卻是難得出營帳走動,倒也不曉得是焦急瞧見酒水,還是因十足憋悶,才外出走動這麼一遭,卻是湊巧遇上自棧道長提處先後走下的兩人,一位麵皮猙獰,刀口深邃,一位卻是憨態可掬,麵皮始終掛笑的胖子,一個是羅剎鬼,一個是青面鬼。

「小兄弟可是望臺守卒?不妨上前一敘。」

青面鬼眼力亦是不差,抖去渾身密密匝匝碎雪,便招呼蓋欽上前,隨自個兒去往營中飲酒取暖,順帶暢談一陣。

守淥州壁壘的數載以來,前去青面鬼帥帳內飲酒的兵卒將帥並不少,但無一例外,皆是掉了腦袋,蓋欽只是愣了愣,隨即渾身便打起寒顫來,又不敢自行離去,將手頭那枚隨手握得

相當緊實的雪團扔到圍牆以外,渾身僵硬,隨二人一併入帳。

待到蓋欽再出帳外的時節,天雪更甚。

青面鬼只問,近來幾日可曾望見壁壘之外,胥孟府兵馬可否有甚異動,或是近來與同袍相處有甚間隙,蓋欽只是渾身顫抖搖頭,最終險些身形軟倒,請青面鬼恕罪,自個兒不過是山野其中的獵戶,兵荒馬亂時節無生意,才琢磨著送上家財,謀求這麼個無需殞命,可食軍糧的差事,止不住朝眼前兩人叩頭,甚至額角破損血流遍地,而後才是稀裡糊塗被左右護衛兵卒架到帥帳之外。

或許連蓋欽自己都不曉得,何德何能會被這兩人請入帥帳,又是為何能活著走出帥帳,只是覺得這北地的天景,比以往更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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