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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雍軍的鐵蹄踏入安渡郡那天,馮蘊天不亮就起身忙碌。

府裡上下都在收拾細軟,只有她有條不紊地將曬好的菌幹、菜乾、肉乾、米糧等物歸類包好,碼得整整齊齊。

“十二孃!”

阿樓飛一般衝入後院,喘氣聲帶著深深的恐懼。

“北雍軍攻城了!府君讓你即刻過去……”

馮蘊將蘿蔔乾收入油紙包裡,頭也沒回,“慌什麼?什麼軍來了,都得吃飯。”

今年的馮蘊只有十七歲,是安渡郡太守馮敬廷和原配盧三娘所生,許州馮氏么房的嫡長女,還在娘肚子裡就和蘭陵蕭家的三郎訂下了婚約。

本該去年就完婚的……

可那蕭三郎是百年世家嫡子,齊朝宗室,得封竟陵王,門楣高,眼也高,大婚前自請去為太祖守陵,婚事就這樣拖了下來。

“讓我兒委身敵將,阿父有愧啊。”

“兵臨城下,阿父……別無良策。”

“全城百姓的安危,繫於我兒一身。”

“十二孃,阿父只有指望你了。”

大軍壓城,防守薄弱的安渡城岌岌可危,馮敬廷的語氣一句重過一句,急促得氣息不均。堂堂太守公,全然亂了陣腳。

馮蘊卻安靜得可怕。

自從生母亡故,繼母進門,她便性情大變。

不再像年幼時那般聰慧伶俐,整個人變得木訥了,遲鈍了,說好聽點是溫順,說難聽點是蠢笨,是馮敬廷眼裡除了美貌一無是處的嫡長女。

匆匆沐浴更衣,馮蘊沒有和馮敬廷話別。

她讓阿樓將囤在小屋的物資塞入驢車,裝得滿滿當當了,這才安靜地抱起矮几上打瞌睡的一隻短尾尖腮的小怪貓,溫柔輕撫一下。

“鰲崽,我們要走了。”

“阿蘊……”馮敬廷喊住她,抬高袖子拭了拭眼,臉上露出悽惶的神色,聲音哽咽不安,“我兒別怨阿父狠心……”

馮蘊回頭盯住他,“阿父有心嗎?”

“……”馮敬廷噎住。

馮蘊笑,“把原配生的女兒推入火坑,好讓現妻生的女兒名正言順嫁她姐夫,從此馮蕭聯姻,江山美人唾手可得……我要是阿父,好歹要買兩掛炮仗聽個響的。”

轟!周遭一下安靜。

馮敬廷有種天塌了的錯覺,頓時呼吸無措,“傻孩子,你在胡說些什麼?”

馮蘊慢慢將頭上的帷帽取下來,少了視線的遮擋,那雙眼睛黑漆漆的,更美,更冷,更亮,一絲嘲笑就那麼毫無阻攔地直射過來。

“蕭三郎我不要了,送給你和陳氏的女兒,就當全了生養之恩。從此你我父女,恩斷義絕,兩不相欠。”

馮敬廷面色大變,看著馮蘊決然出門的背影……

那一瞬間,他腦子很是恍惚。

十二孃不該是這樣的。她不會不孝,不會頂撞,不會發脾氣,更不會說什麼恩斷義絕。

“一身妖精氣,半副媚人骨。紅顏薄命。”

這是算命先生在十二孃出生時批的字。

她自小姝色無雙,許州八郡無人可比,正好應了八字,這是她的命。

“不怪我,是她的命啊。”馮敬廷想。

安渡城的街道上,黑雲壓頂。

敵軍即將入城,關門閉戶的坊市小巷裡傳來的哭聲、喊聲,街道上嘚嘚而過的馬蹄聲,將人們內心的恐懼放大到了極致。

北雍軍大將軍裴獗,是個冷面冷心的怪物。

傳聞他身長八尺,雄壯如山,為人兇殘冷酷,茹毛飲血如同家常便飯,貼門上能驅邪避鬼,說名字可讓小兒止啼。

閻王就在一牆之隔,破城只在須臾。

死亡的陰影籠罩下來,喊聲如同嗚咽。

“快聽——北雍軍的戰鼓鳴了!”

“城將破!”

“城將破啊!”

“太守馮公——降了!”

轟的一聲,城門洞開。

阿樓高舉降書,駕著驢車從中駛出。

黑色的車輪徐徐往前,驢車左右排列著整齊的美姬二十人。她們妝容精緻,穿著豔麗的裳裙,卻紅著眼睛,如同赴死。

狂風夾裹著落葉,將一片春色飄入北雍軍將士的視野……

彷彿一瞬間,又彷彿過了許久,驢車終於停下,停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中間。

馮蘊的手指緩慢地撫過鰲崽的背毛。

隔著一層薄帷輕紗,感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赤裸而冰冷的目光。

“安渡郡太守馮敬廷奉城獻美,率將士三千、全城百姓三萬五千二百四十八人向貴軍乞降!”

沒有人回應。

黑壓壓的北雍軍,鴉雀無聲。

阿樓雙膝跪地,將降書捧過頭頂。

“安渡郡太守馮敬廷奉城獻美,率將士三千全城百姓三萬五千二百四十八人……向大晉國裴大將軍叩首乞降!”

馮蘊聽出了阿樓的哭腔。

若裴獗不肯受,北雍軍就會踏破安渡城。

這座城裡男的女的,老的小的,很快將變成一堆堆無名無姓的屍骨。

阿樓一聲高過一聲,喊得嗓子破啞。

一直到第五次,終於有人回應。

“收下降禮。”

冷漠的聲音,沒有一絲人情味。

裴獗在人們心裡也未必是人。但他開了尊口,還是有人忍不住哭出了聲。全城百姓的命,保住了。

從前不是沒有人獻美乞降,而是裴獗不肯受。

燒殺、劫掠、屠戮,那才是裴獗。八十里外的萬寧城屍橫遍野,守將全家老小的屍體就掛在城樓上,那才是殺人如麻的裴大將軍。

將士們好奇地望向小驢車裡的戰利品,想象著馮十二孃會是怎樣的人間絕色,竟讓大將軍破了例?

世家大族的女郎,嬌嬌美豔,以前他們連衣角都碰不到,如今卻成了階下囚。這讓浴血奮戰的北雍軍兒郎,燥得毛孔僨張,血液沸騰。

“列陣入城!”

“喏!”

一時間鼓聲擂動,萬馬齊鳴。

馮蘊撩開車簾一角,只看見疾掠而過的冰冷盔甲和四尺辟雍劍駭人的鋒芒……

那人的身影快速消失在排山倒海的兵陣中間……

看不到他的臉。

驢車慢悠悠帶著馮蘊,和入城的大軍背道而馳,在呼嘯聲裡駛向北雍軍大營。

“十二孃可好?”阿樓擔心地問。

被人拋棄幾乎貫穿了人生,馮蘊已經不覺得哪裡不好,捏著鰲崽厚實的爪子墊,她笑了一聲,“我很好。”

阿樓瘮得慌,“十二孃在笑什麼?”

馮蘊將下巴擱在鰲崽的頭上,抿了抿嘴角。

在她短命的上輩子,曾經做過裴大將軍三年的寵姬。

上輩子馮蘊的命很是不好。

許過南齊竟陵王,跟過北晉大將軍,也嫁過新朝皇帝。遇到過高嶺之花,喜歡過斯文敗類,更碰到過衣冠禽獸,正正應驗了算命的那句“紅顏薄命”……

慘死齊宮那一刻,她祈求老天讓負她的渣男下輩子全遇渣女。

於是馮蘊在北雍軍攻城前三天,又回來了……

人生重來,覆水可收,她也想買兩掛炮仗聽個響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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