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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廂,識茵也已看見了他。四目相對,謝明庭已收斂了情緒,面色平靜地走了過來:“怎麼這麼晚才回來?”

白日他落了鞶囊在房中,是雲嫋拾到,派人送了出去。彼時識茵正被婆母叫去,這件事,她並不知道,也自然不知道他經歷了怎樣的情緒起伏,猶在心中思考著是否要因白日的事做出與他置氣的樣子。

她很快想出答案,佯作賭氣地扭過頭:“和你有關係嗎,你既不肯陪我,又何必管我什麼時候回去。”

這話中竟有幾分尋常情侶置氣拌嘴時的情趣,看起來,倒似不知道鞶囊的事,是在為清晨的事生氣。

謝明庭如釋重負。

知道之前是自己想多了,他抿抿唇,平和著聲音開口:“挑好了嗎,挑好了就回去吧。”

他沒有再騎馬,改同她一道乘了馬車回府。識茵一直側著身不說話,車中氣氛低低的。直至謝明庭將她送到房中將要離開時,才突如其來的一句:“你知不知道。你不陪我回去,他們都以為你是真的快死了,叫我想辦法和離了,然後改嫁。”

“郎君。”她聲音有些哽咽,燭光中一雙眼水光淋漓,“你真的想我改嫁嗎?”

謝明庭回過身,視線乍一相觸,便似被她眼中淚水灼傷。他逃避地別過臉:“怎會。”

“可你對我好冷淡。”她啜泣著說道,“你從來不對我笑,也不肯對我說一句溫柔的話。明明一開始不是這樣的,明明一開始追出來問我名字的是郎君,毫不介意門第向我提親的也是郎君,我本來很歡喜的,也想和郎君白頭偕老舉案齊眉。可是——可是從我嫁過來,為什麼突然就這樣了……”

她沒有明說,謝明庭卻明白。是在指責他太過冷淡。

“是我哪裡不好嗎?是我不好嗎?是茵茵不好嗎?郎君?”

她哭得梨花帶雨,被淚水打溼的臉兒不甘地仰起來質問著他,聲聲摧人心肝。

像是有利刃朝著已經潰爛的傷處狠狠扎進去,謝明庭心頭一痛,啞口無言。

“你很好。”半晌之後他才道。是他見過的最溫柔堅強的女子,受盡了委屈也一聲不吭。

那是自然,她當然很好。識茵想。面上仍是委屈含淚:“那你喜不喜歡我。”

謝明庭沉默。

他現在扮演的是雲諫,答案自然只有一個:“自然是喜歡的。”

少女這才破涕為笑:“這還差不多……”

她含淚而笑,上前幾步抱住了他。謝明庭眸光微暗,取出帕子,無聲一點一點地替她擦淨臉上的眼淚。

識茵抱著他平復了一會兒,又羞赧地道:“你今晚別走。”

方才的傷心不過是裝的,她雖對丈夫有幾分好感,哪裡就到了情深如海的地步了?她從前倒是想過他實在不喜歡她便和離,現在,卻想要好好經營這段婚姻。畢竟她一個孤女,倘若和離等待她的就是無窮盡的麻煩事,她不可以再被伯父伯母賣一遍!

而要在這裡站穩腳,僅憑一個相敬如賓的丈夫卻是不夠。她看得出來,郎君雖然面上冷淡些,心裡卻是有她的。只要拿捏住他,顧家也好,婆母也好,自有他去替她應付。

況且她也不算說謊啊……他待她就是很冷淡嘛。如果不是有求於他,她才不會搭理他呢。

謝明庭終究留了下來。

他從湢浴裡出來的時候,識茵已經沐浴過了,正蹲坐在榻上,伸手解著背後的兜衣繫繩。

兩條柔柳似的手臂反別在身後,在燭光裡白如玉瓷。

他玉白的臉上微微一紅,下意識要避開。識茵卻叫住了他:“郎君。”

“我的兜繩好像打成死結了,怎麼也解不開。你來幫我一下……”

她身上外衫已除,唯留剩下一件煙粉色的兜衣,露出圓潤的雙肩與肩背處大片大片的玉白。一對玲瓏精緻的蝴蝶骨被燭光氤氳成蜜色模樣,於燈下顫顫如蝶振翅,美不勝收。

謝明庭不敢亂看,沉默著走過去,遲疑著觸到那兩根緊纏在一起的絲帶。

如她所言,那兒的確纏得很緊,細細的一根紅繩已打成個死結,待到完全解開,指尖都已泛出一層薄汗。

頸上的繫繩早已鬆開,挑開繩結纏繞裡的最後一根帶繩時,兩條細細的朱帶從他指尖滑落,少女幽香隨兜衣的散開四散,她突然轉過身來,如春風忽入深谷,拂開一陣山嵐朝霧。

謝明庭一愣,她已貼過來吻住了他的唇。意亂情迷之間,謝明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,一把攬過她與她纏吻起來,反客為主,侵略如火。

懷中的少女臉暈潮紅,粉汗生香,很快不勝嬌羞地傾倒在他懷中。

“郎君,郎君……”她嗓音微泣,眼角淚光點點,櫻唇喘音微微。似一種邀請。

凝脂如玉,觸手如絲綿。正是心猿意馬之際,陳礫的聲音忽似驚雷在門外炸開:“郎君,宮中有書信至。”

謝明庭如夢初醒!

迷情亂意散去,四目相對,又俱是尷尬。謝明庭面色微赧,抬手安撫地在她肩上拍了拍,啟身出去。

識茵瑟縮躲在被褥之中,臉上的紅暈仍未退散,卻是氣的。

真是個榆木疙瘩!

笫榻之事,她主動到這個份上他還能離開!她再也不要理他了,明晚就是那藥第四次發作之期,他就自己受著吧!

門邊,陳礫已將那封信遞到了謝明庭手裡,又不住地撓頭捉鼻,神色略有幾分不自然。

謝明庭面無表情,拆信細看,俄而,神情卻有一瞬的僵滯。

是宋國公的書信。

他如今代管著尚書檯,故而此信經他手發出。信中只說了一件事——江南之事已畢,雲諫,不日便要回來了。

*

江南道,建康。

青山綿延似畫,大江橫展如練,初升的紅日猶半浮於銀浪濺濺的江面,幾隻白鷗飛過,嚦嘹聲直上青天。

江畔停靠的一艘大船內,陰暗的船室已成審問的囚牢。一名男子被鐵環鎖鏈套在艙壁上,被打得奄奄一息。

他的對面,則坐著個玄色繡麒麟紋錦袍的青年郎君,一面心不在焉地聽著底下人嚴刑逼供,一邊掏耳朵。

“沈世兄骨頭好硬。”

青年長著張冰玉俊朗的臉,眉目飛揚,昳麗風流,與這陰暗逼仄的牢獄格格不入。他道:“都這樣了還是不肯說,怪不得家兄從前誇讚您,說一學堂的同窗,就只有沈世兄是成大事的苗子。”

“行了,我也不和你廢話。連將士的撫卹金都敢貪,狼心狗肺之人,要指望你吐真話也是枉然。”

他慢悠悠地起身,喚身側的親衛,“去,把他的右手給我剁了。留著幹什麼,留根手指畫押也就行了。”

親衛應聲去取了柄輕巧的鍘刀來,摁著男子的手就往鍘刀上按,男子驚恐望他:“謝二你……你竟敢動用私刑!”

既入牢獄,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,他也能受得過去。但切了手他還能活嗎?

“那又怎麼樣?我就是一個公報私仇的人啊。”青年笑說道,“差點忘了呢。家兄幼時與世兄同窗,倒是受過世兄不少照顧。”

他擺明了是翻舊賬,男子正是大駭,青年又悠悠然從懷中取出一本賬簿來:“二月丙子,進賬五萬兩千石軍糧,摺合現銀七萬餘兩;三月甲寅,進賬四萬五千石軍糧,摺合現銀六萬餘兩……”

男子的眼眶驀然睜大!

青年卻突然停下:“怎麼。”

他一笑如春風和煦:“世兄還要我念完嗎?那你這隻手可是白白的沒了。”

“等下!”男子終於慌了神,倉惶地喊,“我說!我說!”

這回他行動迅速,抓著筆倒豆子般吐了個乾乾淨淨。青年滿意地按著他的手畫了押:“不錯,識時務者為俊傑,世兄果然是聰明人。”

男子臉色發白:“你既然拿到了賬簿,為什麼不早說?”

若證據早就落在對方手裡,那自己這段時間的負隅抵抗又有什麼意義。

青年笑道:“因為,比起世兄的識時務,我更想欣賞世兄的骨氣。”

語氣又一變:“把他左手給切了!之前浪費那麼久時間不肯說!”

“你……你!”男子氣得語塞,下一瞬慘叫聲響起,一隻手從鍘刀邊滾落下來,血流滿地。

男子陷入昏迷的時候,青年已經走了出去:“世兄,我方才可沒說說了就會放過你。”

“搞定!”

青年走出船艙,神采飛揚地一揚手中卷宗。

他臉上的陰寒冷厲全都消失不見,如玉石雕就的絕好容顏,此刻有如春陽般明淨和煦,正是奉命來此查案的陳留侯府二公子謝雲諫。

麒麟是上古猛獸,卻是仁獸。對敵人鋒芒畢露,但在親近與良善之人面前,就會收起鋒利的爪牙。兩個親衛都已跟著走出來,一個替他披衣,一個將果腹的饅頭遞給他,諂媚地恭維:“郎君可越來越有侯爺當年的範兒了。”

“那是。”

謝雲諫腹中空空,不顧形象地叼著饅頭囫圇咬了幾口:“除惡務盡,對付這種貪官墨吏,還用我哥審犯人那套文縐縐的不成?”

不過說起兄長,這套先擊潰對方心理防線、才拿出關鍵證物來的法子還是哥哥教給他的,自南下來,他用過多次,屢試不爽。

“只是……”親衛擔憂地問,“郎君對他動了刑,後續會不會惹來麻煩?”

“管他的呢。”謝雲諫卻滿不在乎,“我只知道,欺負過我哥的人落在我手裡,我絕不會心慈手軟!”

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。

他與兄長本是雙生,但幼年因道士批命,還在襁褓之間便被父母分開,他被留下,哥哥卻送去了建康叔父家中寄養,一待就是七年。

那七年兄長過得並不好。叔父外放,叔母面慈心狠,對哥哥疏於照顧,再加之他性格孤僻,在謝氏族學進學時都常常被別的子弟欺負。

他永遠記得七歲時隨父親來接哥哥時見到他的那一面。正是散學的時候,隔著半條巷子,他一眼就瞧見瘦小的哥哥被人圍在中間,嘲笑譏諷,罵他是沒人要的野孩子,撕毀他的課業,朝他身上扔石頭,又命他從他們褲|□□鑽過去……

那時候的哥哥也只是個孩子,既遭圍堵,卻無懼無怍,昂然如松地立著,冷漠疏離地瞧著那些人,直至拳頭如雨點而落。

他得父母嬌慣,養成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,那時硬是不顧父親的阻攔衝過去和他們廝打起來,用父親教他的功夫,將那些人都揍了一遍才算完。

但哥哥的反應卻很冷漠。他拒絕了他伸出去想扶他起來的手,只冷冷看了他一眼:“謝謝。”隨後,獨自抱著書箱離開。

後來他才知道,彼時父親未立世子,哥哥既被寄養,多年不見父母,便被認為是被放棄的那一個,受盡冷待。

而他呢,卻留在父母身邊,連同哥哥本該有的那份享盡了父母的雙倍疼愛。

也是從那時起,他在心間暗暗發誓,此生此世絕不會再讓人欺負到哥哥頭上,因為那原本就是他欠他的……

“對了。”想起長兄,謝雲諫脫口問道,“這些日子我不曾留意家中,家中可有什麼訊息傳來嗎?是不是長兄娶親了啊?”

“沒聽說啊。”

兩個親衛大眼瞪小眼。謝雲諫一想也是,自己都“死”了,母親哪有心思替長兄張羅婚事。

從小到大,這麼多年,喜歡他的女子那麼多,也沒見他對誰上過心,想來也不會在這時候就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。

可若不是成婚,那豈不就是……謝雲諫困惑皺眉。

旁人不知的是,他與長兄乃是雙生,某些時候會產生心靈感應,譬如喜悅,譬如哀愁,譬如突如其來的輕微心悸。

兄長從來十分平和的一個人,輕易不為外物所動,過去的十幾年裡他都沒感受到長兄的心跳,偏偏這個月以來,竟達多次,那是緊張,是心悅,便猜測是不是長兄成婚了,或是有了心儀的女孩子。

結果不是成婚,那豈不是和自己一樣?

行吧。謝雲諫抿唇,嘴角拼命抑著笑。心道,等他回去後定要好好嘲笑嘲笑長兄,叫他一天假正經罵自己“少年人血氣未定戒之在色”,結果他自己還不是和他一樣?

等到時候他把事情捅破,看他還怎麼裝!還怎麼教訓自己!

他眉梢眼角皆是憋不住的笑,親衛還當他是想起新婦,道:“聽說郡主已將少夫人娶回來了,那少夫人生得可美了,郎君真有福氣。”

“那是。”謝雲諫臉上不無驕傲,“茵茵可是我自己看中的,跟個仙女一樣,性子也好,肯定叫長兄羨慕不已!”

“性子好就好,小的還拍少夫人惱了您假死,回去屋都不讓您進呢,您還怎麼做新郎。”

“去去去。”知他們在軍中葷話聽多了什麼也能說得出口,謝雲諫沒好氣地一人拍了一巴掌,“嘴裡放乾淨點,少夫人的玩笑也是你們能開的?”

“我等再也不敢了。”二人一霎止了笑意,恭敬認錯。謝雲諫這才消了氣。

他這次來江南,是為了替女帝徹查江南軍餉貪墨案,因江東士族勢力根深蒂固,互相包庇,又有內應,朝廷幾次下派御史,俱都無疾而終。

謝雲諫也不例外。他初來查案時,分明已經提前得到訊息,可等到了那人家中,髒銀竟被轉移得乾乾淨淨,連一件破衣服都沒留下。不得已傳書聖上,作出假死之象,實則金蟬脫殼,誘蛇出洞,眼下,就是開始收網的時候。

事情進展的很順利,再有幾日,他就可將人一網打盡,返回京中。屆時茵茵得知他死而復生,還不知怎樣的高興呢!

以這次的功績,他想要討賞不難,他就可以和陛下請旨在京為官,留在家中和她長相廝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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