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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面上沒什麼表情,雙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往案前一傾,墳前祭奠一樣地倒在地上,“承二嫂吉言,我若真長命百歲千歲,等你們諸位墳頭長草了,看在今日的情分上我必定會去拜一拜的。說不定一時心情好,還可以幫你們把棺材挪個窩呢。”

時人忌諱頗多,向來敬鬼神而遠之,她卻把“刨你墳挖你屍”這種損陰德的惡毒話說得如此大方敞亮,原本笑著的眾人齊齊一滯,當下面色都有些難看。

二夫人原齊芳也是深吸了一口氣,好難才穩住了面上的端莊。

五姑娘衛芩卻沒有自家二嫂這樣的“好忍性”,她怒瞪向沈雲西,芙面漲紅,騰地站起身來指手便開罵,“你還神氣,你有什麼好神氣的?就你往日做的那些事,你還有臉神氣!以前就會擺出一副溫賢可憐的樣,現在倒是不裝了,顯出你尖刻的本性來了!”

沈雲西迷惑:“我神氣嗎,開頭我一句話沒說,不是你們先挑事的嗎?”

她看過來,微微睜大了眼,那清亮又平靜的視線讓衛芩陡然覺得,對方看她就像在看一個張牙舞爪的丑角兒。她口頭一噎,有點惱羞成怒,憋紅了臉:“你……”

大夫人一見衛芩的表情就知道不好,這任性又脾氣大的小姑子是要撒潑了,她連忙起身來擺手止住衛芩:“哎呀,芩姐兒,好了好了,快別胡鬧了,都是一家子人,吵什麼呢。今天是六弟的接風宴,三弟妹也才回府來,正是團聚的時候,該和和樂樂的才是啊。”

這位大夫人溫玉嫻是此方安國公府的長媳,與她的姓一樣的溫柔和氣,是個老好人,說著南方的軟語軟調,安撫地打圓場。

衛大爺也順了妻子的話說合。

有他夫妻二人這一打岔,內裡氣氛終於和緩了些。衛芩也不好不給長兄長嫂面子,只得狠狠瞪了沈雲西一眼,忍氣坐下。

外間女婢側耳聽了聽裡面的響動,看向在門邊站了半天也聽了半天的人,小聲說:“三爺還不進去嗎,外頭透風,仔細風涼傷了身子,老夫人可要怪罪奴婢們的。”

那人不知在想什麼,垂目又立了片刻,才動步往裡走。女婢忙打起簾子,高喚了一聲,“三爺到了。”

守門的小丫頭聲音響亮得很,她一嚷,整個榮照堂都聽見了。

同一時門前的緋玉珠簾發出了輕碰碰的碎響,那後頭玄黑色的衣角先探了過來,緊接著映入眸中的是一道頎長的身影。

現在還是下午,但冬日裡總是烏雲沉沉,天色一直是暗陰陰的,因而內裡早點了好幾盞燈,暈黃的燭火照在半卷的帷簾上,與串串玉珠流蘇交錯,落下一層極為虛幻的光亮。那人本就清雋的面容,在這樣的花燭與珠光下,越顯得神姿高徹,容儀俊和,恍惚不似個凡人。

他人看起來是很清瘦,面色也比尋常人更蒼白,唇色也是偏白的,在一屋子紅潤面龐的映襯下,白得甚至過於慘淡了,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有病氣在身的。

這是衛邵,原主名義上的丈夫,但又不像衛邵,或者說不像原主記憶裡的衛邵。

原主一心撲在宮裡的太子表哥身上,大抵是情人眼裡出西施,慶明帝在她眼裡是光芒萬丈的。

於原主而言,除了太子外,京裡的所有青年才俊都是暗淡的不起眼的影子,衛邵這個深居簡出的病秧子就更不值一提。

在原主看來這人不顯眼,但事實上這位安國公府的衛三公子在京裡很有名,當然,並不是什麼好名聲,而是被人調侃的笑名。

衛邵今年二十有二,早加了冠禮,考學不成,身上沒有一官半職,目前在應天書院做夫子。

說是做夫子,其實名不正言不順,作為大梁的第一學府,應天書院的夫子不是大儒就是正經進士出身,皆受朝廷任命,衛邵全賴自己的老師竇老先生看顧才勉強留在書院,素日幫竇老先生打下手和照料書院的藏書閣,連合同工都算不上。

他也不是不學無術,相反他學問極佳,書院一眾夫子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,是天縱奇才,百年無人能出其右。

可惜的是他體弱多病,每逢科考,進考場不到半日就得被人抬出來,所以至今還是個白身,連秀才的功名也沒摸到過。

據說衛邵自八歲進應天書院,至今十四年,本朝院試三年兩次,他一共參加了七次院試,每一次都無一例外地被人抬出考場,這幾乎成了梁京院試考場的必備節目,也因而是不少人茶餘飯後的笑談。

再有才名又如何,這樣身體根本擔不起重任。

但即便如此,衛邵似乎也沒有放棄考學,回回都要下場試水。

除了院試外,衛邵最為人樂道的就是那副清雅俊秀又帶點病弱的絕佳皮相,也正是這副皮相才叫女主上輩子著了相。

但原主深愛的是太子,對於衛邵這個橫亙在她和太子之間的男人,她是厭惡的,是以那唯一好看的臉落在她的眼裡,也變得醜陋不堪起來。

沈雲西是個外人,沒有這些情緒影響,她雖然見過的人少,但此刻見到衛邵,覺得應該很難再找出有比這個人長得更好的了。

她多看了兩眼,但也只是這麼兩眼,而後就低下頭去注視著杯裡的茶水,心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飯,聽說今天的菜席是大廚房做的,也不曉得大廚房的師傅手藝好不好,比不比得過李姑。

她在心裡自言自語,後頭荷珠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肩。

沈雲西欲回過頭問荷珠怎麼了,不期然正看到在她旁邊落座的衛邵。

兩人四目相對,衛邵許是一時沒想起來她是誰,又許是在琢磨什麼,盯著她看了好半晌才微微頷首,喚了一聲,“夫人。”他語聲溫涼,似是浸潤了外間的風雪。

沈雲西愣了愣,後知後覺地也向他點了點頭,當作打招呼。

兩人是一張長案,坐得也極近,就在這個距離裡,她隱約能嗅到對方身上淡淡的冷茶香。

沈雲西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,來到這個世界幾個月了,她還是不太習慣和陌生人越過安全距離。

五姑娘衛芩離得近,很輕易就瞥見他們的動靜,一邊捋了捋發邊的流蘇釵,一邊譏誚地和衛邵說:“三哥,你快離她遠些,人家一心想當寡婦的,小心她往你碗里加點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害你呢。”

沈雲西權當沒聽見,原主確實想當寡婦,沒什麼好反駁的。

衛邵也只是看了衛芩一眼,並不言語。

衛芩可不怕這個病秧子三哥,衛邵在家裡本就是個隱形人,後來秦蘭月嫁進府裡成了繼母,他的地位就顯得更尷尬了。

若非祖母偏疼,長兄二哥都是和氣的,這家裡哪還有他的立足之地。

衛芩輕哼了一聲,“你可當點兒心吧,以後萬一吃虧了,可別怪我這個做妹妹的沒提醒你。”

就在這個時候外頭僕婦傳話說:“老夫人,國公爺和夫人到了。”

話聲才落下,門簾子掀起,安國公攙扶著一個銀髮老婦人進了屋來,在他們身後是已經有六個來月身孕的秦蘭月,一身華服,被丫鬟婆子們簇擁著慢步入裡。

第4章

◎不能喝他下毒!◎

大抵是原主養成的習慣,那麼多人走進來,沈雲西的第一眼還是精準地落在了秦蘭月的身上。

秦蘭月有一張生來偏向於嫵媚卻又不太過於嫵媚的臉,多一分則太豔,少一分則太鈍,不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驚呼的大美人,卻越看越吸引人,即便因身懷有孕,略顯浮腫,那臉面依舊耐看得很。

和沈雲西一樣,託死對頭多年爭鋒相對的福,秦蘭月也是一進門就往沈雲西這邊看了過來。

沈雲西本就生得好,而今眉間沒有了往日堆積的沉鬱,便更是顯出天生的明媚俏麗來,她這樣的臉,笑起來甜美純良,不笑的時候又格外的雅秀,此刻坐在燈臺下,一身鵝黃,恍若那二月枝頭的迎春花,大雪天兒的也叫人覺得見了春光暖日。

秦蘭月一哂。

兩個昔日的死對頭,目光短暫交會後不約而同地冷漠別開。

堂內又是一番見禮問好,各自入座。

人都到齊了,僕從們執了托盤依次入內擺放膳食。

衛老夫人年過花甲,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,可看到這一屋子的子子孫孫,平日裡緊繃繃的臉色也鬆快不少,她說:“除了宮裡的修容娘娘,今天都在了,難得有這樣的時候。”

秦蘭月將手輕的一拍,多有一族大婦的氣派,“母親若是喜歡,以後咱們府裡就常聚一聚,兄弟姊妹間合該親近些的。”

“你做主吧。這就是六郎信哥兒吧?”衛老夫人對衛信招了招手,“近些來。”

衛信忙上前拜見祖母,又見過父親母親。

秦蘭月已然把衛信當自己人,有意讓他在衛老夫人面前露臉,笑說:“信哥兒可記掛母親了,若非我攔著,他下午險些親自跑相國寺去接母親回府了。”

衛信不期她說這話,心有異怪,飛快地往秦蘭月身上瞄了一眼,皺了皺眉。

他出神的空隙,衛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,問起他在青州這些年如何如何。

衛信盡皆答了。

衛老夫人又叫他坐,“是我的疏忽,叫你一個人留在青州受苦。”

一直沒吭聲的安國公衛智春捻了捻鬍鬚,已過不惑之年的他,眼角早已堆了一些歲月的痕跡,也不如年輕兒郎的朝氣,但好在衛家底子紮實,論長相,在這京裡仍是上乘。

他本身又自有一股風流不羈的氣質,和尋常世家門閥裡規謹迂腐計程車大夫相比,有著與眾不同的魅力。

他笑對衛老夫人說:“這怎麼是母親的過錯,是兒子這個做親爹的昏頭了才是。幸好有月娘這個賢妻在,我才能知曉錯誤,將信哥兒接回來,及時彌補。”

衛老夫人卻不接他的話,只轉著手裡的佛珠,底下的年輕小輩們也不敢插話,場子就這麼冷了下來。

秦蘭月拉住安國公:“好了好了,不說這些了。都吃菜吧。”

“說到吃菜,今日晌午也不知道哪個院子在做什麼吃食,香得我半碗飯都沒用下去。”二夫人原齊芳順勢接了話來,方才把這一茬揭過。

沈雲西沒管這一家子的明暗官司,正專心和盤子裡大肘子做鬥爭。

她發現大廚房的手藝也很不錯,尤其是這道冰糖肘子,滷汁如膠,味道香濃,美得很。

吃得正開心呢,冷不丁地聽到秦蘭月叫她,“朝朝,你既回來了,也該抽個時間回侍郎府見見舅父舅母,他們很是記掛你。”

秦蘭月口中的舅父舅母便是原主的爹孃,沈雲西放下筷子,點頭。

秦蘭月接過婢女端上來湯碗,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瓷勺,半笑不笑地說:“依我看不如就後日吧,正巧舅舅這幾天染了風寒,告了假,在家中休息。”

沈雲西又點頭。

衛老夫人突然開口,“才回來就自己一個人回孃家去像什麼樣,將近年關,書院裡也該散學了,屆時叫邵哥兒一起,一併回去吧。”

被駁了話,秦蘭月眼角下跌了一寸,但也只一瞬,她就恢復如常,笑道:“也好。聽母親的。”

左右對心心念念太子的沈雲西來說,有衛邵相陪,她怕是更不高興。

衛老夫人這個大家長都發話了,沈雲西是無所謂的,衛邵也應是。

秦蘭月看向衛邵,故意笑語道:“朝朝往日是有錯處,但事都過了,就不說了。以後你們年輕夫妻該好好過日子才是,像我和你父親,夫妻之間就是要互相體諒的。”

她說這個,衛邵卻好像沒聽到一樣,不應也不答。

他此番態度,秦蘭月卻並不生惱,反而笑意越濃。

她正抿著笑,不防腰上環了一隻手,重重地將她摟了一下。

安國公毫不在意在場眾人的目光,和秦蘭月咬耳朵,“不是說了,不許和他說話。”

秦蘭月臉上微紅,嗔怪地瞪他,“又亂吃飛醋,我是為了朝朝,又不是為他。”

底下諸人只做不知,也就衛芩不輕不重地哼了聲。離安國公兩口子最近的衛老夫人則是眼不見心不煩地閉上了眼。

沈雲西心想這一家子怪有意思的。

之後飯席間衛信說起青州的趣事,並有大夫人夫婦並秦蘭月幾個附和說笑,將這段插曲岔開了,還算熱鬧。

不過熱鬧都是旁人,和沈雲西無甚相干,她吃了個八分飽後便不動筷了,坐在那裡低著眼瞼研究自己的衣角裙樣。

衛邵餘光正瞥見她的手指尖在細葉蘭花的花樣上描摹了個來回,然後一個來回又接著一個來回。

仿若得了什麼大趣味一般。

他看了看,又不著痕跡地收回餘光,垂下眼來,輕皺了一下眉頭。

席總有散的時候,晚宴過後,各回各院。

夜裡沈雲西伏在被子裡思考明日的伙食,吃穿住行,吃可是頭等大事啊。

接下來的幾日依舊是冷風冷雪,沈雲西乾脆窩在房裡寫她的話本子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數日後終於寫好了第一冊。

沈雲西把一疊子書稿交給荷珠,荷珠一大早踩著雪坐上馬車去了書鋪,及至晌午方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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