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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前她獲救後不久,才聽慕清晏告知路成南的埋骨之處。於是她強撐著虛弱不堪的傷體趕赴武安山,從常家塢堡的後山掘出路成南的棺槨,打算另行安葬。

整理遺骨頭時,她發現他的衣袖中赫然藏著一支小小的黃金鳳釵。

冬去春來,斯人早逝,唯有這一份久遠的承諾穿過漫長歲月的塵埃,依舊金光燦然,精緻如新。

望著驚疑不定的於惠因,胡鳳歌忽覺得一陣倦怠,她懶得再與這個虛偽怯懦的庸人計較——她是路成南教養出來的姑娘,敢愛敢恨,果決乾脆。君既無心我便休,君若欺我害我,我必百倍奉還!

“教主,於惠因真能任我處置麼?”胡鳳歌緩緩回頭。

慕清晏眼神淡漠,“請胡長老自便。”

胡鳳歌低頭拱手道謝,“殿內不好見血,把人提到外面去吧。”

遊觀月立刻貢獻出兩名部下,將不能動彈的於惠因連人帶椅子搬去了殿外,胡鳳歌繼續由仇翠蘭扶著出了殿。

仇翠蘭似乎想到了什麼,臉白如紙,腳步蹣跚,經過高高的殿門檻時還差點絆到。

靠牆而站的上官浩男見狀,頗有詩意的感慨道,“如斯佳人,我見猶憐啊。”

遊觀月斜乜著眼:“怎麼著,想給你家的鶯鶯燕燕紅紅再添上一個翠翠,四人好湊一桌博戲賭棋的搭子?”

上官浩男摸著下巴的胡茬:“這也未嘗不可啊。”

“哼!濫情的男人!”遊觀月怒而甩袖。

兩人才說了四句話,就聽外頭傳來兩聲短促的慘叫。

遊觀月與上官浩男面面相覷,這聲音分明是於惠因發出的,但以於惠因的修為和心性,便是受了些酷刑也不至於慘叫出聲,何況這也太快了。

很快,殿外的侍衛疾奔來報信,“稟告教主,胡長老斬斷了叛賊於惠因的兩手兩腳,隨後扔去後山亂葬崗喂野狗了!”

遊觀月倒抽一口涼氣,上官浩男咧嘴嘶了一聲,嚴栩全身僵硬,幾乎下不去筆。

唯有慕清晏輕笑起來:“好,好,胡長老終於緩過來了。”

遊觀月趕緊附和:“對對,老虎不發威,當她是病貓。不來點兒狠的辣的,人家還當咱們胡長老的赫赫聲名是吹出來的呢。”

呂逢春目中露出深深的恐懼,求饒的話梗在喉間說不出來。

慕清晏短短瞥了他一眼,“送呂長老上路,利索些。”

呂逢春心知自己性命是不可救了,忍不住哀求道:“教主,我的家小……”

“你放心。”慕清晏負手背立,語氣溫和,“但凡不再主動鬧事的,所有俘獲的呂家人我一個也不會動。”

高大的黃銅吊燈垂落下的燈火微微晃動,將他清俊白皙的面龐照的半明半暗,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
嚴栩繼續書寫,履行秉筆使者的責任。

呂逢春以為自家老少如今都成了慕清晏的階下囚,然而這隻對了一半。

之前攻打藏匿呂氏家小的據點時慕清晏刻意要求部眾文火慢燉,不但不急著攻打,甚至不肯接受對方痛快的投降,而是每日在陣外謾罵譏嘲。如此一來,但凡有半分氣性的呂家人都會忍耐不住,出來拼命——其中就包括呂逢春的三個兒子四個女婿和七八個侄兒外甥。

待到殺入據點之日,被擒的呂家人已不剩幾個了,且多是婦孺老弱。對於這些人,慕清晏倒是十分仁慈可親,不但給他們尋好了定居的村落,將來還要分他們田地農具,讓他們以後好好做人,善哉善哉。

這個辦法既殘忍又有效。

嚴栩評論不出一個字來,畢竟因為呂於二人的叛亂,死了許多忠心耿耿的教眾。

一聲響雷劈下,外頭忽下起轟隆大雨。

上官浩男親自押解呂逢春出去,即刻趕赴祭仙崖行刑,嚴栩知道那裡必然已經聚集了許多等待觀刑的教眾。

遊觀月覷著慕清晏的眼色,上前解開李如心的啞穴。

適才發生的一切李如心看見了也都聽見了,她的身軀微微發抖,強自鎮定,“勝者為王敗者為寇,你要怎麼處置我們母子,我無話可說!不過你是教主,一言千金,自己說出去的話可別忘記!”說到最後一句,任誰都看的出她已是色厲內荏。

慕清晏輕嘆一聲,“其實在我心中,一直暗暗敬佩聶恆城。”

嚴栩一愣,怎麼轉到這話題上了?

遊觀月和李如心也是一愣。

“比起我那任性妄為的祖父,淡泊無為的父親,其實聶恆城更佩得上這教主之位。”慕清晏的聲音在深夜中響起,清越中帶著一抹沙啞。

“仔細想想,我自幼立志反正,拼盡一身的武藝,智謀,心力,全力以赴所對抗的,從來不是聶喆,而是聶恆城——他僅剩的弟子,他留下的威名,還有對他念念不忘的部眾。”

他從燈影中走出,年輕白皙的面龐上竟是滄桑,“我雖恨聶氏入骨,但並未讓嚴長老將聶恆城從歷代教主名冊中去除。聶恆城,依舊是我教無可爭辯的第十一代教主。”

李如心滿心悲苦,痛不欲生,哭道:“義父,義父……你為什麼走的這麼早?你把我們撇下了,叫我們怎麼辦?怎麼辦啊?”

聶恆城是一座雄渾的參天巨塔,落下長長陰影,將身邊所有的人都籠罩其中。他活著的時候,所有人都照他的吩咐行事。大家臣服他,信任他,受他的威懾。

待他一死,猶如巨塔轟然倒塌,暴露在天光中的人們不知所措,猶如行至天地盡頭。

本來若是路成南不死,領頭擔起責來,尚有恢復生氣之日,然而……

“堪破了這一點,其實我倒放下一層心事。畢竟,拿聶喆這等人當對手,還拼了個你死我活,委實有些丟人。”慕清晏輕輕苦笑,“於是我便去揣摩聶恆城的為人……”

“你說,你說!”李如心定定的盯著上方的人影,眼中神氣既貪婪又嚮往,要知道她已經十幾年沒好好聽人說起過聶恆城了。

慕清晏道:“聶恆城雄才大略什麼的,也不用說了。倒叫我發覺一事……李夫人,你知道麼,聶恆城這人,一輩子只中意自己挑選的人。”

“其實他年輕時,礙於人情與拉攏人脈所需,也斷斷續續收過幾個弟子,然而他從沒放在心上,也沒多少人知道。等羽翼漸成了,他才精挑細選了趙陳韓路四名弟子,從此細心栽培,呵護有加。”

李如心呆呆的,“你什麼意思?”

慕清晏自顧說下去,“聶恆城選的這四名弟子,趙天霸是熱血暴烈的他自己,陳曙是陰狠狡詐的他自己,韓一粟是驍勇驕悍的自己,還有路成南,是才能卓越仁愛忠厚的他自己。”——甚至可以說,路成南是聶恆城想象中的自己,所以他最器重疼愛路成南。

“你到底要說什麼?!”李如心奮力大喊,她聽出不對勁了。

“聶喆,於惠因,還有你,都不是聶恆城自己挑來的,而是他‘不得不’接受的責任。”慕清晏語氣冷淡而又殘忍,“聶喆是他亡故兄嫂的兒子,於惠因是替他而死的心腹之子,你則是他義兄的孤女——聶恆城‘非得’照看你們,但,這並非他所願。”

“你休想挑撥我與義父的情分!”李如心喊到聲音嘶啞。

“你很清楚這些俱是真話。”慕清晏一字一句道,“但凡對比聶恆城對待你們三個與四大弟子的態度,就什麼都明白了。聶恆城看著雖然疼你,對你無有不應,但他從未規勸過你如何為人處世,更未教過你武學醫毒星象陣法心術等等中任何一樣。反而任由你目中無人,高傲自持,身無一技之長,未來堪憂!”

李如心渾身抖動起來,嘴裡大叫著‘你胡說你胡說’,眼中已是一片惶恐。

“你真以為聶恆城不知道聶喆痄腮之後的隱患麼?他那麼精明的人怎會被兩名大夫矇混過去。”慕清晏娓娓道來,“且不說聶喆的人品修為都是下下之選,嫁了聶喆,你甚至做不成母親。放著教中那麼多青年才俊不要,更別說韓一粟路成南這樣才貌雙全的現成佳婿人選,他偏偏讓你嫁給了聶喆——”

“只因為你父親當年曾有願望,希望兩家後人能成鴛盟之好。可惜,聶恆城在心愛的姑娘過世後無婚配之意,自然只好讓你將就聶喆了。至於你婚後過的好不好,他並不那麼在意。”

李如心身體劇烈顫抖,痛哭流涕,反覆嘶叫著那麼幾句:“我不相信,義父疼愛我憐惜我,捨不得我吃一點苦!他說過要護我一輩子的,他說過!”

女子哭喊之悽慘絕望,嚴栩幾乎無法下筆。

慕清晏緩緩湊近李如心,清清楚楚說道:“無論如何,聶恆城已經死了,死在十幾年前的塗山之巔,死在蔡平殊的豔陽刀下。他死的乾乾淨淨,敗的也明明白白,你們死守著他的鬼影孤魂,亦不過是一場空。”

“聶思恩的身世,你騙的了所有人,甚至你自己,但你騙的了地下的聶恆城麼?冥府之中的聶恆城,看著兩個他並不待見之人所生之子,硬是頂著他的姓氏,冒著他的血脈,你說他該如何作想?”

說完這句,他揮手下令,遊觀月沉默的上前帶走李如心。

此時的李如心已如木人石柱,呆呆愣愣,一言不發,宛如被抽走了滿腔精神氣力,只剩一副空空的軀殼。

慕清晏毫不在意的坐回書案,不知在白絹上寫著什麼。

個把時辰後,上官浩男與遊觀月同時回來稟告。

前者言道呂逢春連同五十八名首要逆賊已經服刑處死,後山的於惠因也已氣絕。

後者則稱,在地牢囚房中,李如心當著眾人的面,先掐死了兒子聶思恩,隨即一頭撞死在石壁上。

“嚴長老,這一段可以結筆了。”慕清晏低頭繼續寫字。

嚴栩低聲應是,抖著筆尖落下最後幾行字,將卷軸封入錦袋,雙手奉給慕清晏。轉頭離開時,他看見書案上的白絹中央寫著‘慕正揚’三字,周圍是彎彎曲曲的線條,分別指向不同的人或事。

臨離殿前,慕清晏忽然出聲:“嚴長老,我記得史冊中曾記載,為了保守神教秘密,最初幾代秉筆使者在領職之時,都會自殘喉舌,以示決心。還是承襲到第四代時,教主慕華寧心有不忍,才廢了這規矩的。”

嚴栩渾身一抖,立刻俯身跪倒,咬牙道:“老朽這就割了這多嘴的舌頭……”

“這倒不必。”慕清晏道,“只是,叛亂已除,以後諸般教務都該回歸正規,嚴長老也該多想想先輩秉筆使者的行事做派才是。”

嚴栩滿身大汗的從幽殿出來。

他知道慕清晏是不滿自己指手畫腳多管閒事,要知道離教教規,秉筆使者的職責猶在七星長老之前。而秉筆使者的鐵律,便是‘只有眼耳手,無有口舌’。

走了幾步,他停住了。

他心說不對啊,自從慕清晏反正之後,他對這位年輕威嚴的新教主那是滿口稱讚,慕清晏做什麼決策他都叫著好好好,從未忤逆過他一件事啊。

慢著,他想起來了,有一件,只有那一件,他沒少說不贊成的話啊。

嚴栩無奈的嘆口氣,繼續往前走。

他看見連十三風塵僕僕的從一側過來,直奔觀妙殿,看樣子似是完成了任務回來報信,也不知教主派他出去打聽什麼訊息了。

驟雨已停,旭日東昇,金黃色的陽光逐漸覆上整座宏偉龐大的極樂宮的七彩琉璃瓦,一時間光芒璀璨。

沒了滿身酒氣的老頭子嗅著清新的空氣,宛如年輕了十歲。

他想著,教主厲害些就厲害些吧,大不了以後他戒酒少言就是了。

而從這個清晨起,持續近一甲子的離教聶氏之亂,徹底終結。

第122章

清晨,九蠡山。

樊興家隨著前方人群向山上走去,他攏了攏脖子上皮裘,覺得這個深秋委實冷過了頭。

一陣窸窸窣窣的女孩說笑聲隨著山風飄進耳朵,他抬頭向前望去,遠遠看見芙蓉和翡翠捧著剛剛在山下采買的東西走在他們前面。

自從蔡昭被放出來,這倆丫頭終於又有笑聲了。

一年多前的那個夏末,蔡昭渾身血淋淋的被抬下刑架後,五派掌門這才想起要商議面壁思過的期限。楊鶴影也不怕閃了舌頭,一張嘴就是十年,結果宋時俊最先跳起來反對,差點把一口茶壺扣在楊鶴影腦門上,活像他家要斷子絕孫了一般。

於是刑期對半折成五年,蔡平春夫婦一通鬧騰後又減到了三年,但蔡昭最後才關了一年多,於半月前被戚雲柯放了出來——理由是要參加戚凌波與戴風馳的婚禮。

沒錯,戚凌波與戴風馳終於要成親了,在第八次抓到他倆半夜在假山邊上看星星月亮聊‘人生理想’後,負責巡夜的李文訓終於忍無可忍,要求宗主夫婦給個說法。

戚雲柯尚在猶豫,尹素蓮卻發了話‘讓兩個孩子成親吧’。

想起師母素蓮夫人,樊興家不禁輕嘆了口氣,口鼻前立刻團起一陣微白的霧氣。

自邱人傑死後,尹素蓮便如變了個人,成日誦經修道,曾經華麗高敞的雙蓮華池宮宮門緊閉,周遭素淨一片,宮瓦上方經年累月縈繞著燒香後的煙氣。

讓樊興家驚奇的是戚凌波居然一口就答應了,喜的戴風馳連連搓手。

樊興家八卦心起,忍不住跑去偷問,“凌波師妹你真對三師兄死心啦?”

戚凌波停下整理珠寶妝奩的動作,反問道,“五師兄,你還記得一年多前的太初觀麼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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