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拜別幾個‘老傢伙’,劉勝縱然還沒從呆愕中緩過神,也只得強迫自己斂迴心神,攙著天子啟沿著田埂走到路邊。

不過百八十步的距離,天子啟自也不願費盡周折的乘車,索性便由劉勝攙扶著,漫步朝著不遠處的方向走去。

也就是這麼一聊,父子二人便從那根老樹下,一直聊到了當日深夜······

“當年,先帝病重彌留之際,曾同朕這樣聊過一次。”

“朕如今,雖然還沒到‘彌留’的地步,但能趁著精神頭還足,就把該說的話說完,自然是最好不過的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如何?”

“聊聊?”

緩慢行走在田間,聽聞耳邊傳來天子啟故作輕鬆的語調,劉勝只下意識點點頭。

而天子啟接下來的話語,也總算是讓劉勝明白過來:自太祖高皇帝劉邦至今,除去前後兩位少帝的四位皇帝,究竟為何能出三個水準線以上,甚至是堪稱‘優秀’的明君······

“就從朕後元最後一年說起吧。”

只此一語,便惹得劉勝瞠目結舌的瞪大雙眼,本就有些錯愕的心緒,只更變得腦海中一片空白。

——後元最後一年!

什麼意思?

翻譯成後世人也能聽懂的白話,就是‘朕駕崩之前的那一年’。

而這樣一句話——這樣一句‘從朕駕崩之前的那一年開始說’,從一個封建帝王的口中道出······

“朕後元最後一年,朝野內外,必定是暗流湧動;”

“公卿大臣大都會惴惴不安,因為朕的身體狀況而感到恐懼——恐懼朕駕崩,所帶來的朝野動盪。”

“所以那一年,對你是絕不能錯過的機會。”

“——雪中送炭,永遠是最容易收買人心的方式。”

“而在那一年,在朝野內外戰戰兢兢、如履薄冰,對未來感到迷茫和恐懼時,太子所展現出來的所有優缺點,都會被無限放大。”

“犯了錯,朝野內外必定會有極大的反應,甚至出現動盪;”

“可若是做了好事,那就能極大的平撫朝野內外的心神,並不由自主的向儲君靠攏。”

“這,就是皇權交接的開端。”

“換而言之:從朕臥榻不起的那一天開始,你,就已經是有實無名的天子;”

“而朕,則會變成一病不起的‘太上皇’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在那一年,會有很多人或有意、或無意的挑撥、離間我父子;”

“朕重病臥榻,神智昏聵,也未必就能明辨是非,保證不對你起疑。”

“屆時,你要做的,是權衡。”

“——既要保證皇權平穩、順利交接,又要保證不讓神智昏聵的朕起疑。”

“這,是本事。”

“能把這件事做好,將來才能成為一個‘勉強不算太差’的漢天子。”

“至少當年,先帝是這麼同朕說的······”

聽著天子啟這前所未有的自白話,甚至是毫不忌諱談論自己死亡的澹然,劉勝只錯愕更甚;

至於天子啟,則是由劉勝下意識攙扶著,一步步走上寢殿外的長街。

一邊走著,一邊不忘繼續說道:“那一年,朕可能會喜怒無常,甚至動輒大興牢獄。”

“屆時,你就要多琢磨。”

“——有些人,是因為他該死,朕才將其下獄;”

“這種時候,你就要擺出一副‘父命難違’‘皇命難違’的姿態,坐視朕為你掃除障礙。”

“——還有些人,可能並不該死,只是單純的觸怒了朕,才獲罪入獄。”

“如果是這種情況,那你就要去把人偷偷救出來;”

“至少,也要保下其性命,待朕百年,再恩赦其出獄。”

“但有一點:這些事,你不能讓朕——讓老邁昏聵的朕知道。”

“如何把握這個度,也算是對你的考驗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那一年,北方的匈奴人、南方的趙佗,肯定也都不會安分。”

“得知我漢家天子老邁病重、儲君少弱未冠,這些豺狼,肯定不會放過如此良機。”

“北方的匈奴人,很可能會大舉叩邊,甚至是過城而不下,深入我漢家腹地。”

“但即便是這樣,你也絕不能輕易改變如今,我漢家的軍隊駐防。”

“——晁錯有一句話說的很對:外族,是肌膚之患,諸侯,才是肺腑之疾。”

“被外族搶掠、折辱一番,總好過關東諸侯渾水摸魚,意欲顛覆社稷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至於南方的趙佗嘛······”

“嗯~”

“起兵,他是絕對不敢的;”

“尤其是在吳楚之亂平定之後,嶺南,將再也不會有人膽敢率兵跨過五嶺北上。”

“說破天去,也就是拉出他那輛黃屋左纛,在嶺南擺擺威風,再私下自稱‘南越武帝’之類。”

“南越的事,你要忍。”

“但這個忍,和忍匈奴又有所不同。”

“——對匈奴忍辱負重,是因為我漢家的步兵,確實無法正面擊敗匈奴人的騎兵,而我漢家有沒有足夠的戰馬、足夠的騎兵,能與匈奴胡騎抗衡;”

“所以忍匈奴,是為了等待時機。”

“而對南越的忍,卻並非是因為南越的軍隊,也像匈奴人的騎兵一樣棘手,而僅僅只是得不償失、沒必要的緣故。”

“南越之民毀關自塞,工商不興;”

“南越之農刀耕火種,農產不豐。”

“其卒,更大都是秦徵南大軍的後人,雖也算秦人之後,卻也早已沒了父祖的銳氣。”

“說到底:南越之所以還是南越,不過是趙佗憑著幾十年積攢下的威望,鎮壓越人各部而已。”

“只等趙佗一死,南越,也就不再是需要我漢家忌憚的了······”

說到這裡時,天子啟已經是被劉勝攙扶到了寢殿內,於御榻之上輕輕躺靠了下來。

也是直到這一刻,劉勝才終於從先前的些許呆愕中回過神,若有所思的點點頭。

相較於匈奴,南越對於如今的漢家而言,根本就不是什麼大問題、大隱患。

如果說漢-匈之間的關係,是一山不容二虎、臥榻之側豈容它人酣睡這樣的‘不死不休’,那趙佗統治下的南越,充其量就是個煩人的蒼蠅。

你不管他吧,他就嗡嗡嗡亂飛,動不動還咬你一口,弄得你又煩又癢,實在是有些噁心人;

可要是管吧?

拍又拍不著,一不小心還得扇自己一巴掌不說,拍死了也得嫌髒。

所以,劉勝清楚地明白:天子啟是對的。

相比起內治一塌湖塗,卻能憑藉強大的武力統治草原、統一遊牧民族的匈奴,南越,真的一無是處。

非要說南越有什麼立身之本,那也就是秦末亂世,秦龍川令趙佗機智的毀去了出入嶺南的交通要道,實現了事實割據;

待反秦義軍覆滅嬴秦、腰斬三世子嬰,之後又經過楚漢爭霸,決出‘漢太祖劉邦’這位最終贏家,在嶺南割據自立的趙佗,早就已經把基本盤打造的固若金湯。

即便後來,太祖劉邦不經意的發現:在已知世界的邊沿,有一個叫趙佗的蠻族酋長居然敢稱帝,卻也拿趙佗毫無辦法。

——在這個世代,就連長沙,可都還是尚未盡開發的熱帶叢林!

至於和長沙隔五嶺相望、位於更南的南越,那就更別提有多麼‘不適宜人類棲息’了。

再加上有五嶺相隔,為趙佗的南越營造出了一面天然屏障,這才使得區區一個南越,也成了漢家立國五十多年,卻至今都還沒能剷除的毒瘤。

說到底,其實就是三個字:沒必要。

派個十幾二十萬軍隊,在南方熱帶叢林上吐下瀉、又病又死,病懨懨跨過嶺南,就為了滅掉趙佗那幾萬野人兵,實在是有些不划算。

有那功夫,將同樣十幾二十萬軍隊派去北方,都夠和匈奴人敞開架勢打上一場了。

反正趙佗充其量,也就是時不時稱個帝、坐個黃屋左纛刷刷存在感,只純粹噁心人,卻根本無法對漢家造成實質性傷害;

再有,便是天子啟那句‘趙佗一死,南越便再也不是隱患’,也並不單是字面意思那麼簡單······

“父皇是說······”

“南越王太孫:趙胡?”

輕聲一語,便見天子啟呵笑著點下頭。

“唉~”

“趙佗這老不死的,早在秦王政掃滅六國之後不久,便做了秦龍川令;”

“從秦王政征服嶺南,到沙丘之變、二世即立;”

“從三世子嬰被腰斬棄市,到項籍自刎烏江;”

“再經太祖高皇帝七年、孝惠皇帝八年、呂太后八年、先帝二十七年,還有朕這七年。”

“——算下來,趙佗那老不死的,當也有九十多歲了吧?”

“嘿······”

“按探子傳回來的訊息,這老不死的,怕也能活個一百多歲。”

“說不定熬死了朕,都還能再把你小子,也熬到髮鬢雜白的年紀?”

···

“趙佗活了九十多,王太子趙仲始,早在十幾年前、六七十歲的年紀老死了。”

“如今的王太孫趙胡,也已年過三十,且自幼質於長安,由魯地大儒傅以詩、書大義;”

“等趙佗死後,趙胡,肯定是要回南越即王位的;”

“而趙胡留在長安的妻小,便是趙胡之後的南越王、王太后······”

“這些事,是我漢家從太祖高皇帝之時起,便一直在堅持做的。”

“——借質子繼位,來兵不血刃的解決南越的問題。”

“將來,你也要多上心。”

“時不時把南越、閩越等諸外藩質子找來,說說話、聊聊天。”

“每多說一句,說不定就能讓我漢家,少損失一個善戰之卒······”

聽天子啟說到這裡,劉勝已是徹底從先前的錯愕中回過神,徹底專注於眼前;

但也恰恰是因此,在聽聞天子啟又一番極盡澹然,就好似在說別人家的事,而非‘我死後,你要怎麼做’的澹然語調後,劉勝並沒有再像先前那般,下意識的點下頭。

此時的劉勝,只覺心中一陣五味陳雜。

劉勝曾不止一次的幻想過:老頭子要走了的時候,會是怎樣的一幅場景;

但顯而易見的是:眼前的狀況,絕對不曾出現在劉勝的預料之中······

“朕駕崩之前,也就是這些事了。”

“重要的,是朕駕崩之後。”

“——有太后在,皇位就出不了岔子;”

“但即便如此,你也不能掉以輕心。”

“我駕崩當日,太后必定會下令長安戒嚴,隨後讓你到宣室殿,接受朝臣公卿的效忠。”

“如果太后沒這麼做,那你,就要自己做這些。”

“不用擔心這麼做,會不會沾染上‘不孝’‘不敬太后’的罪名。”

“先坐上皇位,再說其他的事。”

···

“朕駕崩之後,入葬陽陵;”

“雖然朕會說‘務必薄葬’,但你肯定不會聽,也不能聽。”

“所以,朕的喪葬之物,儘量置辦的實在一些。”

“——能用陶土的,就不要用金、銅;”

“——能用竹木的,就不要用珠、玉。”

“厚葬之風,已經在我漢家愈演愈烈,將來更會遺禍子孫。”

“倡導薄葬、簡葬,必須得由天子為天下先。”

“從朕開始;”

“你將來,也得這麼做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新君繼立,朝野難安,自然就要遍封有功之臣,以安百官之心。”

“——母族外戚賈氏,你要封一個侯;”

“不用太大,兩三千戶便可。”

“——竇氏,不能封新的侯,但舊有的徹侯,都要溢封食邑;”

“比如章武候,可以溢封千戶,魏其侯、南皮侯,則各五百戶便可。”

“除此之外,你的太傅、少保,還有肱股之臣,能封的就儘量抓住機會。”

“實在不能封侯的,就加官;”

“再不濟,也要賞賜些金、帛、劍之類,不要寒了潛邸心腹的心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太后那邊,不用朕多說,你自己明白。”

“皇后屆時,便是太后了,你也得自己掂量著點。”

“還有你那些個哥哥們,一定要考慮清楚:該下手的時候,千萬不要手軟。”

“別做出為了你自己的親人、就讓天下成千上萬的人,失去自己親人的事來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哦,對了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還有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別忘了那個······”

···

“還有······”

“還有·········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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