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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喲,還真是沒看出來,王相老則老矣,卻比年輕人還要靈活許多。”

也不知道王次翁是如何活到現在的,六十來歲的年紀,此時他卻好似一樽戰神一般,矗立在那用繩結成的圈子中間,誰也無法靠近他。

本就不大點地方,硬生生被他一雙拳頭給自己打出了一個安全的位置,王次翁衣衫已經亂了……但這個時候,誰還有閒工夫去在乎衣服亂不亂呢?

這一百多人的圈子不知道被拉小了幾次,現在已經只有一開始的一半大小了,圈子外邊兒盡是屍體,裡邊兒的人雖然還活著,可是隨時都有可能丟掉性命。

“將軍,這是……”

韋太后仍在馬上,但此時已經不敢再看,趙桓賠上了個笑臉,詢問了起來。

秦大也是在笑,不過笑得要比這位皇帝真誠多了,他微微頷首:

“事前忘記與您說了,您才一出去,我們這邊就發現人要多了些。”

“我家皇帝用不了那麼多的工匠,您也知道的,那北邊糧食金貴得很,又養不了那麼多的閒人。”

“這又是趙皇帝送來的人,我等再送回去的話,害怕拂了他的面子,您別怨我們,我們也實在是不太好做。”

說完,秦大大手一揮,朝著那些人喊道:

“諸位準備好,又要開始啦!”

“老規矩,三個數!”

“三……”

他‘三’才說出口,那兩旁計程車兵便將手裡的繩子往後一拉……

那圈子又小了好大一截,外圈努力朝裡面擠的人還沒反應過來,瞬間就給落在了圈外。

那幾十人一臉愕然,剛想開口求饒,便看見秦大一臉憤怒地罵著那兩個士兵:

“說了三個數,怎的才一個數你們便動了手!”

“這不是騙了諸位貴人嘛!真是的,真是的!”

眾人瞧他這麼說話,還以為有了轉機,紛紛附和道:

“秦大爺明智,秦大爺明智!確實是只數了一個數!”

“只是拉都拉了,也不好再放回去,諸位……下輩子當小心一些,別再站錯了位置!”

話音剛落,那邊上一直守著計程車兵便手起刀落……剎那間,只聽一陣陣的悲呼聲響起,不管是死還是活,這些人全都被砍翻在了地上。

若是立馬就死了的,倒是得了一番痛快,若是還有一口氣兒在的……接著那些個士兵又拔出了各自腰間的短刀,將他們的頭顱都給割了下來。

那些個還沒嚥氣的,又多受了一番磨難,只是喊叫不出來,苦痛只自知罷了。

趙桓再也忍耐不住,背過身去不住地乾嘔起來,他不是沒有見過殺人,可像是這樣子,先殺心後取命的法子,對這孝慈淵聖皇帝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些。

旁觀的人尚且如此,在裡面親身經歷著這一切的人又何嘗不是……死亡就發生在他們的面前,有好幾個人再也抗不住,開始瘋了似的朝著外邊跑去。

只是一踏出了那個圈子,立馬就殞命在此、在這距離臨安城不過十幾里路的地方。

都是曾經的富貴人物,此時卻輕賤得如螻蟻一般……他們早就是螻蟻了,自從皇帝將他們發配到去做苦力的時候開始,他們的命和運,早就和以往不一樣了。

圈子裡還剩的人,有一部分依舊是在不斷地擠著,多往中間站一寸,便多有了一寸的生機;還有一部分年老體弱的,則是在原地跪了下來,不住地朝著秦大磕頭:

“秦大爺,念著舊日相識的份上,就請饒我一命吧,饒我一命吧!”

“你我俱是效力於秦相,您就算不看僧面,也看看佛面才是,日後往生極樂見了秦相,咱們還能一起與他說上兩句話兒。”

“秦大爺,饒命,饒命啊!”

“陛下,陛下救我!”

“您不是說出了臨安更好嗎?陛下何故如此害我等!”

說什麼的都有,但從他們的語氣看來,許多人能想到的,還是這位秦府大管家和秦檜之間的關係,這些人確實也是趙桓親自帶出城來的,他此時背對著他們,不敢接觸他們的目光。

生怕下了地獄,這些人做了鬼也念著自己。

一面乾嘔,趙桓一面也斷斷續續地聽出了這發號施令的金人身份來。

秦檜的官家,怎的,變成了金人的將軍!

他心裡頭已經生疑,卻依舊不敢回頭,只是低聲問道:

“不知道將軍要留多少人,可有個具體的數目?”

他說得小聲,但還是被那些人給聽了去,一時間眾人忘記了說話,把目光都聚集在了秦大的身上。

趙桓問的,便是他們最想知道的。

若是有了個具體的數目,趕緊就結盟起來,把別人推出去送死才是正經的。

秦大託著腮,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兒,還當真就報了一個數出來。

“一個,一個就好。”

這差不多是斷絕了所有人的生機了,誰也不敢肯定自己能夠活到最後,但誰也不願意就這麼放棄。

很快,那圈裡的人又開始擠了起來。

秦大歉意地朝著趙桓一笑:

“您看……我這兒還得忙活一陣,實在是招待不了您了,要不您自己去大營裡見元帥?他可是等您等了好久好久了。”

趙桓趕緊爬了起來,乾嘔了好一陣子,他臉上現在全是眼淚和鼻涕,但現在也顧不了這麼多了,他只想趕緊離開這裡,離開這個屠宰的地方。

金人殺宋人取樂如兒戲一般的模樣,讓他想起了很多的事情,很多很多的回憶不斷地從腦子裡翻騰出來,無數張熟悉的臉不斷在他的眼前來回交織著出現,他拉著韁繩,第一步甚至沒有站穩,直接摔倒了地上,還是秦大把他給扶了起來。

“您莫要害怕,這事兒與您沒甚麼干係,您還是早些進去吧,待這邊的事情忙活完了,我便再來尋您。”

趙桓一句話都不敢應他,拉著韁繩埋頭就往前走,不管身後的人叫得多麼慘烈,不管他們如何哀求著自己,他就是不回頭。

一步一步,堅定極了。

生死有命,這個地方自己尚且自身難保,實在是護不了其他的人。

這麼不住地安慰著自己,他聽見韋太后又開始抽泣了起來,不禁有些煩躁:

“莫要哭了!適才都與你說過了,無事就是無事!”

“那些人也不重要,是金國記錯了數目,人家都解釋過了……這般哭得惹人厭煩,你可得好生想想他們的行事模樣,別自己給自己找些事端!”

他這話起了效果,那抽泣聲當真就低了下去。

好不容易到了那大帳門口,見此時外邊擺了一張桌子,面前還坐了一人,而在那人的身邊,則是擺著一個半人高的大箱子,那裡頭,裝滿了金銀珠寶。

即使是在大白天,也晃得人睜不開眼。

等兩人走近了些,趙桓把韋太后給扶下馬來,這才看清楚了面前的這人……

韋太后哭了好幾次,臉上抹的白粉早就亂做了一團,此時頂著個花臉,模樣醜陋極了。

她一眼便認出了這人,此時有些膽顫,但更多的卻是無比的驚訝。

“是你!”

她認出來了,趙桓也認出來了,這不是皇城司的指揮使,老九的大舅子,又是何人!

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,出現在這金國人的大營中?

心裡頭的不安越來越強,趙桓朝著這位拱手道:

“種指揮使,您……”

換作別日,換作別的地方,趙桓對這位素來是個不去招惹,也不願意去搭理的,可是偏偏是在今天,在這個地方。

趙桓無法忽視也不能忽視他,終究是擺出了一個低姿態來。

種風兩腳依舊是動彈不得,很可能這輩子都動彈不得了,不過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,就像現在這般,他至少能坐直了身子,兩隻手也能夠活動起來了。

“二位稍待,這裡有官家為太后準備的一些個東西,都是太后最喜歡的物件兒,此行路漫漫,我是來給太后送行的。”

他不稱‘臣’而是稱‘我’,本來已經是亂了規矩,但到了這個時候,根本就沒有人去計較這些。

反而是聽見他說是皇帝派來的,兩人一個比一個更摸不著頭腦,這裡分明是金國大營,兩人又都在金國生活了十五年,是金人是宋人,是金人冒充的宋人還是宋人冒充的金人,一眼就能看穿。

若非如此,趙桓也不會這麼的深信不疑了。

種風伸出了一隻手來,示意兩人坐下說話,那營帳便在他的後面,兩個貴人再沒了在臨安皇城裡時候的嬌氣,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,終是坐了下來。

又見種風不緊不慢地,替兩人沏起了茶來,一邊沏著,一邊說道:

“太后在北邊受了苦,這事兒天下皆知,回到臨安來多多享受一些,那是應該的。”

“可是官家有所不解,特地派我來詢問一聲……”

他看著面前的這個婦人,直接忽視掉了一旁的孝慈淵聖皇帝,韋太后本就膽小,這麼多年的苦日子,她更是變成了老鼠一般的性子,雷聲稍微大點都能驚著她。

這倒也正常,畢竟膽子大的,像是趙構的皇后邢秉懿,像是趙桓的朱皇后,這些個膽子大些的,早就已經死了,哪裡還能活到今天。

又想到自從回來之後,自己連與自家兒子說的話兒都沒幾句,她不等種風說完,便追問道:

“九哥兒……”

“太后!”種風也打斷了她,“我最後再與您說一遍,天子者,父天母地,就算您是官家的生母,也還請慎言!”

韋太后本來記恨他得厲害,現在卻絲毫不敢發作,頓了頓,終是改口道:

“官家所問何事?”

種風滿意她的表現,將兩杯茶分別用手指推到了兩人的面前:

“官家要我問您,為何您會說出把皇位讓給孝慈淵聖皇帝的話兒來?”

韋太后還沒答話,趙桓便連忙解釋道:

“此乃太后一人的意見,與我……並無關聯!”

“我問的是太后。”

“是,是。”

兩人這般答話,全然沒有甚麼君臣的模樣,只有上位者和下位者之間的區別。

韋太后沒想到,皇帝竟然惦記的是這個事情,也沒想到他會一直記著,想到因為這句話讓兒子疏遠了自己,她忍耐不住,又開始哭了起來。

趙桓不敢說話,種風也沒勸,所以她邊哭邊說道:

“一國哪能有兩個皇帝,大哥兒畢竟是名正言順,也是先帝親自立的太子……那貴人也說過了,大哥兒做皇帝才好,兩國方能無虞。”

“我哪裡有什麼私心,不過都是念著大宋、念著自家兒子好罷了。”

種風看著她:“哪個貴人?”

“就是,就是把我們帶回來的那個金國貴人。”

“他是誰?”

“不,不知。”

“不知?!”

若不是腿壞了,種風現在已經拍著桌子站了起來。

如此無稽的事情,這位皇太后腦子裡到底是裝的什麼!

輕輕嘆了口氣,種風有些無語道:

“官家要我問的,我已經問了,再沒了別的話要說了。”

韋太后有些著急:“你沒有了,那九……官家可還有話要對我說?”

種風從一旁的箱子裡抓了一把,掏了好多的金銀出來:

“沒有了,都沒有了,就算是有,恐怕您也不會想聽。”

“想聽想聽,我想聽!”

‘啪啦~’

那些個貴重的物件兒就這麼被種風隨意地撒在了桌子上,種風頭也沒抬,好似看這些東西看得入了神:

“你貪財,尚可恕,唯獨逼死了道濟的父母,便不可活。”

那‘不可活’三個字像是雷鳴,震得案前兩人兀自瞪大了雙眼。

“這,這不是官家說的話,這不是官家說的話!”

“你這逆臣,你敢假傳天子口諭,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!”

“亂臣賊子,亂臣賊子!”

韋太后聲音尖銳得很,種風只覺得刺耳,輕輕拍了拍手,兩邊的金兵便上了前來……他們連話都沒說一句,這婦人便安靜了下來。

她自然沒有失去理智,只是理智這種東西,她不想放在這個宋臣的身上罷了。

“太后稍安勿躁,等把官家送給您的東西帶上,臣的使命也就結束了。”

她看著那滿桌的金銀,還有一旁那大箱子裡裝著的東西,一邊念著自己兒子終究還惦記自己,一邊確實也是,

眼睛發了光。

又看到了許多眼熟的物件,分明就是趙鼎之前孝敬自己的東西,她隨意地拿了一個鐲子起來,下意識地就要往手上去套。

卻又一次被種風給制住了。

“太后,這東西,不是給您戴的。”

韋太后有些不解:“這鐲子不是拿來戴的,難不成還是用來吃的不成?”

“不愧是太后,正是用來吃的。”

趙桓一邊看看韋太后,一邊又回頭看看種風……他有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。

老九……當真敢?!

韋太后拿著鐲子的手僵住了,過了好一會兒,她才像是想起了什麼,趕緊把鐲子給扔到了桌子上。

“你,當真是會拿本宮開玩笑。”

種風搖了搖頭嗎,非常認真的說道:“這不是玩笑。”

“陛下說過了,殺人償命,道濟爹孃的命,需要您來還上,不然的話,他一輩子都不好意思去見道濟了。”

“您又喜歡這些玩意兒得緊,便吞了吧,能吞多少吞多少,吞到您……嚥氣為止。”

韋太后的臉止不住地抽搐了一下,她輕輕地搖著頭,不時看眼身邊的趙桓,好似在對趙桓說:‘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’的模樣。

後者低著頭,不敢再看,也不敢再聽。

這件事兒……老九與金人有關沒關係,他要弒母也沒關係。

唯獨讓自己知道了這事兒,那就非常的有關係了。

“莫要說笑,莫要說笑……”

種風很嚴肅,非常的嚴肅,完全沒有半點說笑的感覺在身上。

只是韋太后看不出來,或者說看出來了,不想去承認罷了。

這事兒,不是能夠用來開玩笑的事兒。

“太后,您自己動手吧,至少體面一些。”

“讓別的人幫忙,終究是折了您的身份。”

二月間不知道是哪兒來的鳥兒,從三人頭上飛過,沒有鳴叫,卻發出了拍打翅膀的撲騰聲。

等桌子上的茶都涼了,韋太后顫抖著拿起了一枚戒指。

“真,真是九哥兒的意思嗎?”

種風別過了臉去,並沒有回答她。

種指揮使不看,可週圍計程車兵們卻是看得清楚,他們不理會這人是什麼身份,只知道,她今天得死。

而且必須得是吞金死,不然的話,就算是咬舌自盡了,那也是他們的失職。

人不會因為吞金就死的,除非是吞的生金,因為生金有毒。

之所以會死,是因為被劃破了肚子裡的東西,韋太后一枚戒指下去,被卡在喉嚨了好一會兒,才終於是嚥了下去。

可是這般磨難,她實在是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,往後一倒,便手腳並用地朝著地上爬了去。

她也不知道要爬向哪裡,只知道跑,只知道逃。

一群人蜂擁而上,將她手腳給按在了地上,隨後便是扳指,便是耳墜,便是簪子……一個分量比一個重,一個比一個尖銳。

她的嘴裡已經噴了血,但仍是不斷地有人朝著她的嘴裡去塞,咽不下去,便用刀把做杵,在她的嘴裡杵了起來。

宋大觀元年,開封皇城裡,才人韋氏於五月誕下皇子趙構,六月進封為婕妤,大觀二年進封為修容。

在開封府城破到趙構登上帝位的這段時間裡,她再沒有被徽宗皇帝臨幸過一次,作為一名誕下過皇子的女人,趙佶一生給予她最高的名分,也不過是以修容而已。

連貴妃都不是。

開封城破後,有宗室記載的族譜上寫著她的名字,但在一眾嬪妃之間,她生得平凡,即使是到了金國,也只是被髮配到了洗衣院裡去做些苦活。

雖然有那蓋天大王完顏賽裡的一夜之歡,但那更像是發洩,而並非男女私情,作為一名婢子出身的皇太后,她已經算是十足的幸運;

可是作為皇親國戚,作為皇帝的女人,或者說作為大宋的女人,她又實在是不幸了一些。

她以為入宮的時候,就是這輩子的富貴開始了,但不是。

她以為趙佶臨幸了自己,命運終於是發生轉變了,但沒有。

她以為生下皇子,就能夠發生一些改變,至少也能與其他妃子一樣的時候,還是沒有。

到現在了,當她的兒子成為了大宋的皇帝,她成為了大宋的皇太后了,這一切真真地算得上是苦盡甘來了……

所有的一切與她所想的都不一樣,一命二運三風水,卻不知命運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,才會這般折磨著她。

至少是死在了離九哥兒不遠的地方……在閉眼前的這一刻,她這麼想著。

等那邊漸漸沒了聲音,種風又倒上了一杯茶:

“我與你沒什麼好說的,且飲上這一杯茶,算是種家對你踐行了……入帳去吧。”

趙桓根本就不敢抬頭:“這一切,都是他的安排,是嗎?”

“還有餘地嗎?還有商量的餘地嗎?”

“我不念著什麼皇位,只要老九願意,我做個庶人、做個僧人,永遠不出現在他面前都可以。”

“我只是想活著。”

他只是想活著,作為一個皇帝,他只是想活著,而已。

可是連這點要求,都好似困難得很。

種風久久沒有說話,他終於是抬起了頭來,臉上全是淚痕,而他的面前,除了那營帳之外,便是空無一人。

早知如此,在北地待著,憋屈是憋屈了些,但至少還能活著。

回來幹什麼呢?

如果說韋太后的人生是從來不如她的意,那麼趙桓的人生,應該是一直都在後悔了。

後悔沒有聽李綱的話,後悔在金兵圍城的時候出城去,後悔第一次開封被圍的之後,自己強行撤回了那種師道請設的防線。

現在,他最後悔的事情,變成了從北迴來。

“嘭!”

嘉會門外的金營一聲巨響,驚住了方圓幾十裡的人們。

劉邦看著那緩緩升起來的焰火,在白日裡顯得黯淡了許多。

他一杯酒下肚,終於是覺得自己有些醉了。

“開城門。”

“官家……”

“開城門!”

下完了這最後一道旨意,他便靠在一旁王琪的肩上,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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