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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無猗記得聞逸說證據就藏在江南莊時的那個眼神,他下意識的舉動已經暴露了方位。

關押聞逸的暗室在走廊盡頭,但江南莊的設計者實在是巧思不斷,竟在拐彎處借光影畫出一道栩栩如生的假牆,故而這裡並不是絕路。謝無猗和花飛渡到底是個中行家,不多時就識破了這層障眼法。

二人穿過鐵門,走到開闊處時發現這裡有縱橫交叉的四個院子,分別名為“東南西北”。謝無猗只思考片刻,便推開了南院的門。

地下的棘輪再次轉響,怕是又有機關啟動了。

謝無猗與花飛渡對視一眼,同時動身。兩道身影如鬼如魅,默契得像是一個人。

相較於之前步步殺機的機關,南院中的佈置要溫和許多,除了密密麻麻的暗箭並沒有其他的危險。箭矢是死物,自然難不倒謝無猗和花飛渡,沒多久她們就找到院中一條經過偽裝的狹窄幽長的暗道,堪堪容得下兩人錯肩而行。

暗道最深處的地上放著一隻不大不小的密盒,密盒蓋子上有三列金屬滾輪,每個滾輪上都刻著一個數字。

謝無猗呼吸一緊,這會是她一直以來所求的證據嗎?

可盒子的位置如此明顯,這當真不是褚餘風褚瀚或者聞逸的誘餌嗎?

謝無猗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了許多,花飛渡蹲在她身邊,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密盒,忽然道:

“靈機?”

謝無猗好像聽過這個詞,但又印象不深,只聽花飛渡低聲快速解釋道:“‘靈機’是江湖上流傳的一種機巧盒,相傳是玄柔先生所制,每個滾輪上刻有十個數字,盒身內埋有火藥,一旦輸錯盒子就會爆炸。”

玄柔先生是百年前名滿江湖的大師,精通機關玄術,擅長製毒解毒。

謝無猗暗暗思忖,看來聞逸與江湖人接觸頗多啊。

三個滾輪,每個滾輪有十個數字,這便是有千種可能。謝無猗一時想不出密碼,便打算將密盒帶回去和蕭惟一起研究。

不料她剛伸出手,就被花飛渡攔住。

“不行。”花飛渡指著密盒後面的幾個早已生鏽的金屬鉤子,急急道,“不能強行開啟,我懷疑這下面也埋了炸藥。”

謝無猗探頭看了一眼,點了點頭。

莫名地,她忽然想,要是蕭惟在這就好了,他那麼聰明,應該會有辦法的吧。

暗道裡起了風,掀起謝無猗耳邊的一縷碎髮,從她眼前飄過。謝無猗忍不住一激靈,為什麼要依靠蕭惟?

除了花飛渡,她喬蔚從不依靠任何人。

孤身而來,孤身而往,這才是她的宿命。

謝無猗正心神不定,花飛渡早已站起,疾步向她們來時的方向掠去。

可這條暗道畢竟太長了,花飛渡還沒走到一半,只聽得“轟”的一聲,暗道封死了。

咔——咔——

沉悶的聲音在腳下響動,花飛渡大驚失色,忙返回謝無猗身邊,見她正死死地盯著那個密盒,鼻尖上滲出了汗珠。

機關啟動,她已經找到聞逸和密盒,她不能死在這裡!

謝無猗閉上眼睛,強自把所有雜念都驅逐出腦海,拼命搜尋線索。再想想,聞逸還有沒有其他的提示……

可從頭到尾,唯一異常的就是他念的《江南春》。

謝無猗默誦著詩句,千里鶯啼綠映紅,水村山郭酒旗風。南朝四百八十寺……

紛亂的思緒驀地一滯。

對啊,她在找院子的時候很自然地進了“南”院,說明《江南春》不是無關的干擾,既然謎底藏在這首詩中——

賭一把。

謝無猗雙手握了一握,迅速在靈機盒蓋上旋出三個數字。

四,八,四。

咔噠——

外層盒蓋安然彈開,露出一隻十分普通的玉盒,謝無猗和花飛渡同時鬆了一口氣。可謝無猗剛把玉盒收好,暗道裡的機關就被徹底觸發。

一瞬間,湍急的河水如決口般沖垮頭頂的小窗,迅速倒灌進來。與此同時,靈機盒下方的炸藥把暗室底部炸開一個洞,巨大的吸力在她們腳下形成了猛烈又稠密的旋渦。

不好!

因暗道狹窄,水位上漲得極快。謝無猗和花飛渡攀在牆壁上,四處尋找著出路。可兩道長牆上幾乎全成了瀑布,渾濁的水花直瀉而下,又騰空躍起。水勢越來越猛,拋珠濺玉一般沖刷著光滑的石壁。不過幾息之間,謝無猗已無一處可以著力。

頭頂是潑灑的急流,腳下是越轉越大的水渦,混若一條翻滾的巨蟒,咆哮著狂怒著飛撲而來,誓要將謝無猗和花飛渡吞入腹中。

“往上衝出去,”花飛渡大聲道,“暗室被絞塌就不好辦了!”

謝無猗答應一聲,再次屏住呼吸,一手緊緊護住懷中的玉盒,一手借匕首之力逆著水流攀爬。可畢竟自平麟苑遇刺以來就沒怎麼好好休息過,她身上的傷並未痊癒。謝無猗咬緊牙關,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澎湃嘶嚎的洪波。

驀地,右臂襲來一陣痠麻,感覺不到冰冷的溫度,也幾乎發不出力來。

謝無猗心中一片寒涼,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。

那個該死的病……

此時,花飛渡已先一步攀上破損的小窗,謝無猗想張口喚她,卻被水嗆住,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。她捂住口鼻,整個人像被裹住的傀儡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花飛渡離自己越來越遠。

謝無猗跌倒在拋灑飛迸的珠簾中,趁著神志尚有最後一絲清明,她迅速將燭骨繞了一圈卡在腕口,將鞭身用力甩向頭頂。

水霧在眼前合攏,謝無猗腦海中雷劈山崩。

冥冥中,千軍萬馬的呼嘯聲逐漸遠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。

“小蔚,你是活不到十八歲的。”緹江點著謝無猗的眉心說道,“不過如果能遇到可代一生的人,或能再延續陽壽。”

代替的人她找到了,現在她是謝九娘……

“小蔚,你的病治不好。你得多注意,尤其是要離水遠一點。”

水嗎?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……

師父……

謝無猗眼前漆黑一片。

錦繡莊裡,蕭惟身披大氅站在院門口,心神不寧地面向暗紅的天空。

春泥捧著茶盞走到他身邊,她已經重新煮了四回茶了,可蕭惟一口都沒喝。再這麼熬下去,他的身體也撐不住啊。

“你去吧,本王再等等。”

蕭惟的聲音沙啞乾澀,夾雜著幾分惶然,如同原本完好的屋頂突然破了一個洞,騰騰落落的狂風肆意擠入,將屋中的一切吹得東歪西倒,滿目狼藉。

春泥眸色稍暗,她什麼都沒說,再次回屋去燒洗澡水。

就在兩個時辰前,江南莊的暗室突然開始劇烈地抖動,火箭從屋頂射下,蕭惟知道是謝無猗觸動機關了。他牢記她的叮囑,果斷劈開鐵鏈,和封達扛著聞逸破窗而出。

然而,二人腳還沒落地,江南莊樓閣便轟然倒塌,外面的襲擊也到來了。蕭惟和封達以坍塌的殘垣斷壁為遮掩,順利和聞聲而來的成慨匯合,返回了錦繡莊。

聞逸是成功帶回來了,可蕭惟等了很久都沒有看到謝無猗和花飛渡的身影。他把成慨和封達都派了出去,自己就守在錦繡莊大門前,想讓她們一眼就能看到他。

可這夜太長,長到露水都掛上了樹梢,也掛上了他的髮尾。

直到一抹金色從山後升起,遠處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。

蕭惟大步迎上去,見花飛渡揹著渾身是血的謝無猗踉蹌而來。謝無猗閉著眼睛,頭靠在花飛渡的頸窩裡,臉白如紙。蕭惟的心猛地揪緊,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凝滯。他加快腳步,沒注意腳邊的亂石,被絆了一跤,手卡在了石縫裡。

“怎麼回事!”蕭惟不顧手掌滲出的鮮血,伸手就來撈花飛渡背上的謝無猗。

花飛渡忙安慰道:“她沒怎麼受傷,就是……”她放低了聲音,“身體不太方便……”

蕭惟杵在原地一動不動,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花飛渡的“不方便”是什麼意思,他慌忙道:“那……快回去,春泥早就備好熱水了。”

花飛渡點點頭,把謝無猗抱回房間。沐浴過後,花飛渡一面給謝無猗更衣擦頭髮,一面和她說著話。

“丫頭,再堅持一會,等身上暖和過來再睡。”

謝無猗心裡有數,她強撐著靠在枕上,趁著清醒把玉盒裡的東西都看了一遍。

裡面有喬椿改道後請合州臨時徵糧的手令,有聞逸和褚餘風蓋著私印的往來信函,有聞逸自己寫下褚餘風暗殺送信使的札記……樁樁件件,每一處謝無猗懷疑的地方,聞逸都留有佐證。

在有關褚餘風的記錄裡,字裡行間都是一個藩屬國降臣對大俞朝廷的微辭。

這些足夠給褚餘風定罪了。

足夠了。

謝無猗顫抖著雙手把玉盒捧在心口,她在黑暗裡蹣跚兩年,掙扎兩年,終於看到了光亮。

今天的朝陽格外燦爛,絢然流瀉,輝光萬頃。

謝無猗收好玉盒,看向連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換的花飛渡,“花娘,是我拖累您了。”

“傻丫頭,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。”花飛渡不停地按揉著謝無猗手上的穴位,關切地問道,“冷嗎?”

謝無猗垂下眼睛,盯著自己抽搐不止卻毫無知覺的身體,慢慢地搖頭。

花飛渡忍不住紅了眼圈,她端過燭臺靠近謝無猗的手臂,“熱嗎?”

燭光在兩人眼中閃了又閃,謝無猗還是沒有說話。

無論是暗道的洪流還是凌晨的寒風,無論是沐浴的熱水還是暖煦的蠟燭,自從石壁上脫力墜落後,她都感覺不到。

走失在迷宮中的人本無所謂陰晴雨雪,更何況是被閻王親自選中的她。

兩滴熱淚打在謝無猗手背上,花飛渡一把抱住她,下頜抵在她的後肩哽咽道:“丫頭,你……不能再這麼拼了,萬一真發病……誰都救不了你……”

身上不方便,加上被冷水一激,謝無猗的狀況其實非常不好。但她還是回抱花飛渡,輕輕撫摸她的背,“花娘,我沒事的,就是凍著了。一個莫須有的病,別自己嚇唬自己。你看,我們現在已經很接近真相了,爹的冤情很快就能洗清了,不是嗎?”

花飛渡嚥下滿心痛楚,扶著謝無猗躺好,溫言道:“不說這個了。丫頭,等你暖和過來就睡一覺吧,我一會去給你準備點東西吃。”

謝無猗答應著,再也撐不住眼皮,昏昏沉沉地睡去。花飛渡剛一出門,就發現蕭惟站在門外,臉色鐵青。她心下一格,難道他一直在聽她們說話嗎?

“她生了什麼病?”

蕭惟目不轉睛地盯著花飛渡,花飛渡別過頭,輕聲道:“殿下,沒什麼大事……”

“花夫人,”蕭惟緊握雙拳走近一步,“決鼻村中,她在懲治謝家嬤嬤時點火做戲,卻對濺在自己披風上的火焰毫不在意;觀音廟裡,她為救範可庾和本王中了毒針,以她的身手不該一直沒有發現;還有母妃發病那晚,她在視窗站了一夜,手凍得青紫也渾然不覺。”

一件兩件或許是巧合,可這麼多事加在一起,蕭惟不可能覺察不出異樣。

他本想親自問問謝無猗,給她找個大夫仔細看看,可又怕拖累她查案的腳步。於是蕭惟就一直忍著,直到聽到她和花飛渡的這番對話。

“花夫人,小猗她……到底是什麼病?”

為什麼連冷熱都感覺不到?

蕭惟握住雙手,幾乎語無倫次,“宮中有御醫,天下也有的是杏林妙手,本王有人也有錢,可以……”

他說不下去,猛地轉回身,唯餘眼中火光幢幢,似要將一切阻礙焚盡。

花飛渡抿住雙唇,半晌才道:“殿下聽說過日月沉嗎?”

日月沉?

從未聽說過,不過那又怎樣?

蕭惟閉了閉眼,鈍澀地開口:“不管是什麼病,本王都——”

“殿下,”花飛渡無情地戳破了蕭惟的幻想,“日月沉是絕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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