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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片駭人的死寂中,茫茫長夜終於降臨。

謝無猗舉著火摺子在江南莊廢墟中穿行一陣,停在被機關設計者以“小梅叢”作比的尖刀陣旁邊。她蹲下身,發現除了被水沖走的部分,大多數刀經歷了江南莊炸燬卻沒有變形。

“這是特殊的鍛造方法吧。”

藉著火光,謝無猗細細端詳起一枚刀片。刀鋒細韌如絲,刀身光滑如鏡,能造出江南莊這般陣仗,手筆可不小。

蕭惟也湊在她身邊。與謝無猗觀察刀子本身不同,蕭惟第一眼看見的是刀柄相接處刻著一個十分不起眼的“匕”字標記,其中的一撇極輕,要離得很近才能看出劃痕。

這個標記有些眼熟啊。

蕭惟半眯起眼睛,在心底冷哼一聲。

零落的記憶紛至沓來,碎裂成五光十色的琉璃片。

父皇啊父皇,你真的知道你最引以為傲的太子是怎麼死的嗎?

謝無猗繞到遠處去檢視了,蕭惟正獨自思忖,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。

“林衡!”祝朗行翻身下馬,兩步跑到蕭惟面前,“這麼著急找我來有什麼事嗎?”

蕭惟餘光看不見謝無猗的身影,只反手將刀片隱到身後,笑意悠長,“少觀,老將軍身體可好?”

“我爺爺硬朗著呢,”祝朗行疑惑地撓撓頭,“你大晚上把我叫過來就為了問這個?”

蕭惟目光中閃過一絲寒意,他舉起刀,在食指和中指間旋轉幾圈,刺眼的銀光映亮了兩人的臉。

“這是祝家軍的記號吧?”蕭惟輕笑道,“祝家世代勇武,舉槍作箸,以鐵為衣,高祖皇帝親賜‘匕’為祝氏符號。昨日本王差點死在這柄刀下,不知少觀兄打算怎麼解釋呢?”

蕭惟遇到危險了?

祝朗行呆愣愣地望著與往日大相徑庭的好兄弟,一時不知該說什麼。他嚥了幾次口水,方尷尬地問了一句:

“你懷疑什麼?”

蕭惟沉默地看向一邊,懷疑什麼,他該心知肚明。

祝朗行靈光乍現,合著蕭惟是懷疑祝傢俬建了這個什麼破莊子?還是懷疑祝家和蕭爻的死有關?別看祝朗行粗枝大葉,在旁的事上遲鈍,唯有兵家事上一點就通。

兩年前蕭惟被貶皇陵是因為給逆犯家眷求情,他在蕭婺和祝朗行的幫助下私自逃離,潛伏在決鼻村,祝朗行早就猜到他是在守著什麼人。

自蕭惟回京,澤陽的形勢就天翻地覆,祝朗行就算再笨也知道是蕭惟在暗中攪動風雲。蕭爻是他的心結,祝伯君是褚餘風的恩師,又和蕭爻一同上了邛川戰場,蕭惟在這個節骨眼上叫自己來,還能有什麼緣故?

祝朗行頓時氣血上湧,他一把揪住蕭惟的衣領,大聲道:“我爺爺不可能指使姓褚的那個老不死去害嘉慧太子,我們祝家從沒有居功自傲,不可能做這種事!”

“少觀兄喜怒出於胸臆,老將軍的心思你怎麼會知道呢?”蕭惟依舊不依不饒,“本王從小和大哥一起長大,他的性子本王再熟悉不過。大哥為人剛毅,邛川一戰他讓祝家軍原地駐守,負責後勤補給,他自己率軍衝殺。若老將軍為了軍功故意讓軍糧延遲幾日,殺殺大哥的銳氣,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
他到底在說什麼?

祝朗行腦子嗡嗡的。蕭惟的話資訊量太大,祝朗行只有一點堅信不疑,祝家忠直清正,祝伯君不可能為了這點蠅頭小利坑害大俞太子。

“你,你這樣想我爺爺?”

“是眼前的事實讓本王不得不這樣想。”蕭惟揮開衣袖,打掉祝朗行的手,“祝少觀,本王也不怕告訴你,當初本王是因為給喬椿的家人求情才被父皇貶斥的,本王乃堂堂親王,如今竟淪落到人人可議人人可殺的地步。若不是為了早日揪出害死大哥的幕後真兇,重新立足朝堂,本王做了這麼多,差點把命都搭進去是為了什麼?”

“蕭林衡你別不講道理!”祝朗行氣急,對見誰咬誰的蕭惟咬牙吼道,“你想幹什麼我管不著,但我們祝家是清白的,你不能因為我爺爺是褚餘風的老師就把髒水潑到我們家頭上!”

蕭惟對此恍若不聞,他揚起下巴,聲音寒若刺骨,“本王步步為營,網羅各地訊息,利用了身邊所有可利用的人,好不容易走到今天,卻發現周圍人沒一個乾淨,你們都在騙本王。怎麼,難道是本王配不上一個真相嗎?”

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。

他被妖怪附身了嗎?

祝朗行不由怔愣。在他的印象裡,蕭惟腦子好,講義氣,又慷慨大方,是個再有趣不過的人。平日裡除了開玩笑,他從不擺架子,不會一口一個“本王”地說話。

不對,一定有哪裡不對。

可祝朗行的腦筋早就纏成了死結,他好不容易才從中抽出一根線頭。

利用身邊的人……

蕭惟和他稱兄道弟,是早就開始懷疑祝伯君了嗎?

祝朗行看向蕭惟身後的斷壁殘垣,又陡然想起謝無猗在平麟苑中的那場廝殺。他記得謝無猗身手不錯,如果真是這樣……

但怎麼可能呢,蕭惟怎麼可能利用他,利用謝無猗,他們分明是他最親近的人啊!

半晌,祝朗行才訥訥道:“你帶王妃來這裡……也是利用嗎?”

蕭惟低聲冷笑,傲然凝視著夜空,“如果不找個混江湖的在前面出生入死,本王能破解機關拿到證據嗎?”他的目光移向祝朗行,語氣驀地一凜,“更何況她根本不是什麼謝家女,喬椿的女兒,不過是本王的墊腳石。”

檢查完廢墟的謝無猗踩在一堵矮牆後,不由得頓住腳步。

墊腳石。

用之即棄。

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蕭惟形容自己。

謝無猗攏緊披風,將自己的身形與黑暗融為一體,無聲無息地聽著二人的對話。

“蕭林衡你犯什麼病?”

祝朗行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蒼白的質問,畢竟他不瞭解謝九娘,更不瞭解喬蔚。他只知道她是蕭惟親自選中的王妃,蕭惟會為了她在人前射死刺客,會為了照顧她數日不曾閤眼,會為了她毫不猶豫地赴鴻門宴。

所以,讓整個澤陽豔羨的鶼鰈情深……都是假的嗎?

蕭惟折斷手中的刀片,毫不遲疑地答道:“本王要向父皇證明本王沒錯,是本王找出了害死大哥的真兇,喬家和謝家又算什麼?”

刀片隱入衣袖,蕭惟冷哼一聲,“左右本王已經拿到了證據,祝少觀你該慶幸,你們祝家都該慶幸,江南莊是本王親手毀掉的。否則本王明日送褚餘風上斷頭臺,後天就會輪到老將軍!”

“你——”祝朗行睜大眼睛,剛要揮拳把這個瘋子打成殘廢,又硬生生憋了回去,眼神變了又變。

蕭惟順著祝朗行的視線轉過身,一眼見到了默然站立的謝無猗。風吹起她的披風和長髮,將暗夜暈染得更加昏黑。

“是真的嗎?江南莊的機關是你觸發的?”謝無猗抬眼開口,語調平和無瀾。

蕭惟定定地注視著她,眼中沒有一絲繾綣溫情,反而漾滿了臘月的朔雪,飄飄灑灑,墜地無聲。

“是。”

那片雪花徑直落在謝無猗心裡,如同一根尖銳的刺洞穿肺腑,冷卻了所有溫度。

他一直在騙她。

是啊,她畢竟是逆犯遺屬,他憑什麼無條件地幫她呢?

軍糧押運一案,所有人都被祭旗,唯一一個活口是他在保護。

他明明身手超絕,觀音廟中卻裝作手無縛雞之力,誘她豁命救他,將後來的所有刻意接近的行為都定義為“報恩”。

在她糾結該如何隱藏真實身份時,他娶了她,以紈絝習氣作為遮掩對她頻頻示好,引導她收集證據,一路從褚府走到江南莊,找到了褚餘風陷害喬椿的實證。

一向自詡心思敏捷的謝無猗根本沒意識到,從頭到尾都是蕭惟的計劃。

慘淡的月光下,蕭惟的笑容顯得無比殘忍,“你我本就是互相利用,誰又比誰更高尚呢?”

謝無猗的眉頭不自覺地抖動起來。

她的確沒資格和蕭惟談利用,兩人各有所圖,只不過他的所圖更大一些。

褚餘風倒了,謝無猗就失去了利用價值,謝家也將背上欺君罪名,如此一來,兵部和吏部就都有了空位,可以換上新的人。

可笑啊!她憑什麼會認為蕭惟真的能脫離朝堂呢。

連她都知道動起來就有隙可乘,蕭惟身為皇子怎麼可能不知道。

他在麓州決鼻村蟄伏兩年是在等機會,等一個重新洗牌的機會,一個既能將他絆倒又能將他重新托起的機會。

蕭惟的書閣裡藏著澤陽的各類訊息,這不是他一個閒散親王該做的事。一切都有跡可循,他早就明裡暗裡提醒過謝無猗,是她太相信他了。

僅僅因為幼年的那一面,因為他無微不至的包容和照顧,她便願意暫時拋卻戒心,和他默契配合,一同出生入死。

這場賭局,大約是輸了。

罷了,反正他們終歸是要和離的。

沒有了底牌,謝無猗除了離開別無選擇。現在她只希望蕭惟肯顧念最後的情分,放她一條生路。

“我明白了,多謝殿下手下留情。”

謝無猗越過蕭惟和祝朗行,藍紫色的微光在她左手指間閃爍不定。她從春泥手中搶出兩匹馬,對花飛渡沉聲道:“花娘,我們走。”

“王妃——”

謝無猗沒有回頭,任憑春泥的呼喊聲消弭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。

她緊緊握著手中韁繩,指甲幾乎要將掌心刺破。進了澤陽城,謝無猗習慣性地去往燕王府的方向,走到半路才撥轉馬頭,帶花飛渡回了謝府。

謝宗義夫婦不知發生了什麼,但見謝無猗臉色蒼白如霜,心中都很惶恐。謝無猗腳步頓了頓,淡淡道:“燕王要處理公事,我覺得無聊就先回來了,不必擔心。”

謝無猗已經發話,謝宗義本就對她有愧,自不敢多問,謝淳又不在家,他只能讓謝暄前去打探。可謝無猗把自己關在房裡,謝暄敲了幾次門都沒能進去。

寒風凌冽作響,謝府眾人惶惶不安,謝無猗也在窗前枯坐了一宿。

雖然早就做好準備要走,卻沒想過是以這樣倉皇狼狽的方式。

天光漸明,謝無猗取過一張紙,寫下三個大字——

和離書。

一股莫名的熱流衝上眼眶,謝無猗猛地仰頭緩了幾息,才繼續落筆。

“三世結緣,乃為夫婦。賴有合巹之緣,本無垂範之語。乾棲月合,勾連水滿;喬木九立,交藤三從。二心不同,難歸一意,今各還本道,自生歡喜。伏願君玉冠紫綬,千秋萬歲。解冤釋結,更莫相憎。”

謝無猗吹乾墨跡,利落地將和離書封好。她推開臥房門,叮囑守在外面的花飛渡:“花娘,請您把它親自交給燕王,其他的就不必說了。”

昨夜,花飛渡清楚地聽到了謝無猗和蕭惟的爭執,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前一刻還並肩而行的兩人轉眼就成了這個樣子。看著眼下烏青的謝無猗,花飛渡心中陣陣發酸。她想了想,還是什麼都沒說,接過信轉身出門了。

花飛渡剛走不到一刻,謝無猗就聽得謝暄大步跑來,把門拍得震天響。

“王妃,何御史帶兵來抓你,馬上就要闖進府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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