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虔信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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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也感謝他們讓我找到了你,科爾·法倫。”金膚的孩子用完美的科爾基斯語說。
他向後靠在椅背上,紫羅蘭色的眼睛落在科爾·法倫臉上。“你可以叫她進來了。”
科爾·法倫的肩膀繃緊了,他故作自然的神情像面具一樣破裂了,露出其下虛弱的本質。“什麼?”
羅嘉好奇地打量著。在他短暫的生命中,第一次看到如此淺薄的人類。“塞奧利克的科莎德,她有著一雙巧手,可以幫我改好出席今晚宴會的禮服。卡薩斯的權貴們對你頗感興趣,但他們注重外表和禮節,這使我不得不讓自己的禮服更合體一些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……您認識她嗎?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……”科爾·法倫的頭顱彷彿被重錘擊中了。這孩子的話語條理清晰,但他絕不該如此清楚提及的內容。
自從半月前,這金色面板的孩子從古城伯利恆的廢墟中被尋獲後,他就一直出於安詳的睡眠——或者說昏迷中。他不吃不喝,但肉眼可見地呼吸平穩、面色紅潤。即使他早就醒來,只是一直在假裝無知無覺,也不該知道自己被卡薩斯的勳爵青睞這件事。
事實上,那份燙金的邀請函也是剛剛被送到他手中,上面甚至還帶著侍者手掌的餘溫。那帶著白手套的男僕向他微微躬身致意,面容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謙卑,塞進口袋的手帕一角露出了小小的徽記。正是那個家徽讓他無法推辭。
羅嘉微微笑起來。他看起來寬容又溫和,讓科爾·法倫想起了自己的老師。這種感覺著實有些古怪,尤其是面對一個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男孩。儘管他在前牧師自我介紹前,就叫出了後者的名字。
“是她自己告訴我的。”
科爾·法倫愣了一下,一種怒火充斥了他的頭腦。科莎德,這卑微的奴隸,居然膽敢私自接觸他的男孩?她把什麼有毒的知識灌給了這孩子?這會影響他的計劃嗎?
但作為一個稍有根基的異見者,科爾·法倫絕不愚蠢。他很快冷靜下來,思忖著其中的不合理之處。科莎德只是個最普通的奴隸,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麼拼寫。恐怕辛贊(Tezen)親自出手,才能教會這蠢女人巧言令色。
“她說了什麼?”他謹慎地問。
“她什麼都沒說,是我自己聽到的。”羅嘉說,他的眼睛望向前方,彷彿正凝望著什麼空氣中的人形。“我聽到她在底下陰暗的角落縫補著自己的衣裳,針頭不小心刺進手指,正小心地吮吸。我聽到旁邊被稱為阿莎拉的女人在嘲弄,她的嗓子被菸草和藥物弄啞了。雖然她總是責備科莎德,但後者縫補的姿態總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。”
他唇角露出微妙的笑意。“還有你,科爾·法倫。我從你的心聲中聽到了那座被稱為灰花之城的首都,聖約教將你驅逐出了那裡。我看到那被良田環繞的巨城,城牆之後數以千計的神廟尖頂此起彼伏,彷彿凝固的海浪。我看到不計其數的提籃中盛開的月百合,灰色的花朵在窗外和平臺上盛開。”
羅嘉微微閉上了眼睛,彷彿親眼所見那副美景一般。“我看到伱滿含怨懟地投向先知之山的最後一瞥,你看到了瓦拉德什火焰的耀目標誌,那是一本燃燒的書籍。你在屬於自己的神龕車上覆刻了這一標誌,因為你認為背叛信仰的是瓦拉德什的聖約教,而不是你自己。”
“是的。”科爾·法倫已經不再想什麼利用與權衡了。他滿是冷汗地低下頭,迴避著那雙明亮的紫色雙眼。大能之光在這孩子身上灼灼生輝。自己怎麼能愚蠢到自以為能操控這樣的存在呢?他膽戰心驚,只祈禱自己的心念不會冒犯這位諸神的使者。
“抬起頭來。”他聽到那孩子柔聲說,稚嫩的聲音在他聽來已經如同劊子手的宣告。“你不是自認為自己承載著大能們的真理,因而敢於挑戰聖約教嗎?你不是認為灰花之城的統治者被俗世的慾望所深深毒害嗎?既然如此,你為何不願意看我的臉呢?還是說,自稱懷真言者的科爾·法倫,你並不像自己宣稱的那樣虔信?”
“不!”科爾·法倫吶喊著,幾乎是撲上地板,跪伏在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傢伙腳邊。那強行支撐的驕傲已經煙消雲散,讓他身上的陳年舊疤都隱隱作痛。“我是一團大能手中任意搓揉的軟泥,我絕無妄念!”
他急切懇求著,從未如此瀕臨過絕望。即便是聖約教的懲罰,和沙漠中的黑風暴,也只能吞噬他的肉體。但大能可以裁決他的靈魂,一想到自己宣揚過的地獄之苦,前牧師也不由得膽顫。
烈火將炙烤他的心肝,熔金將灌入他的臟腑。然而相比無信者在彼岸惡鬼手中遭受的命運,這些遭遇都舒適得好似一場休憩……
“那你為何不抬起頭來呢?”羅嘉說道。科爾·法倫感覺那一道目光如同長中午的烈陽般炙烤著自己的脊背,將僅存的冷靜都蒸發乾淨。他戰戰兢兢地抬起頭,直視著那張純潔無瑕的臉,身體好似篩糠般顫抖著。
那孩子細細打量著他的面容。“看一看吧。”纖細的手指落在科爾·法倫額頭的溝壑上。儘管牧師不過二十出頭,但科爾基斯的人一向老得極快,更何況受流放的傢伙。“這正是你為堅持真言之道付出的苦勞。”他撫摸著牧師臉上的曬痕和細小的擦傷,這是沙漠中跋涉的痕跡。科爾·法倫顫抖了一下,因為他微微用力按上了一道新鮮的傷口。
“不要抗拒。”羅嘉說,神情溫和慈悲得好似聖像畫中的天使。“創痛越深,則虔信越明。”他的手指滑到耳後一道更深的創口上,那是和一夥強盜纏鬥後的結果。“你感受到大能們的美惠了嗎?”
科爾·法倫想說他什麼都沒感覺到,只有那越發深入的指尖帶來的刺痛。但他也知道自己只有瘋了才會這麼說。他強行維持著自己的神情在陣陣劇痛中不至於失禮。
“我感受到了肉體的苦勞,這是我們獻給大能的犧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種,而得到的獎賞將豐厚異常。”他溫順地說,遏制著本能倒吸的冷氣。這孩子已經把整個指尖都插進了傷口中,撕開了新癒合的傷疤。他感到溫熱的血順著脖頸汩汩淌下去
“你很驕傲,但這驕傲並非出於自身的榮辱,而是對自己所持真言的。”羅嘉抽出了手,又引發了一次神經的震顫。他舔舐指尖新鮮的血,滿足的微笑起來。“這種驕傲是可以被原諒的,它和灰花之城的是市儈之徒不同。那些披掛著長袍的祭司醉心於個人的利益,而遺忘了頭頂高懸的大能之意志。他們讓熱誠之火在自己心中枯萎,但大能們欣喜地發現這種火焰在一個牧師心中重燃了。”
“是我……大能們看到了我……”科爾·法倫幾乎要因為劇烈起伏的情緒眩暈,顫抖著擠出了幾個詞。
“是你,這位被腐敗的教會驅逐的苦行者。”羅嘉輕聲說,伸手將懷真言者拉起。他的手很稚嫩,但力氣大到不可思議。
科爾·法倫感受到淚水在眼中湧動著,鼻子發酸,渾身卻飄飄欲仙。“將有一人為眾人之先鋒……率眾生步入諸神之眼中,我從讀到這句話後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……”
“正是,正是。”羅嘉像哄孩子般輕聲說著,“因而我來了,我攜光與真理而來卸下你的重任。從此安眠吧,牧師,因為大能們已經看到了你的努力,降下了獎賞。”
一絲恐懼突兀地出現在科爾·法倫心中。他已經揹負真言道太久太久了,儘管他的野心有著勃勃生機,相信終有一日可以取代驅逐自己的人。但他無法想象卸下職責後,自己還能是什麼。他不再是榮耀真理的容器了嗎?他不再能擁有信眾的簇擁了嗎?
很快,他就開始自我嘲笑這種無聊的憂慮。大能們已經看到了他,親手派下了使者,他的苦旅已經到終點了。莫非被荒漠中的風沙打磨了太久,以至於他現在適應了苦難,反而對幸運疑神疑鬼?
也許是自己的肉體凡胎難以承受大能之光輝。科爾·法倫自我開解道。直到現在,在注視羅嘉時他都感覺頭腦一陣暈眩,彷彿一個近在眉睫的太陽在發光放熱一般。他恭順地低頭行禮,要不是被這孩子有力的手拉扯著,幾乎要再次跪倒。
“讚美諸神……”
羅嘉打斷了他冗長的讚美詞。“舞會很快要開場了,請幫我把科莎德叫進來。”他補充了一句,“要禮貌。”
科爾·法倫向他再次深深行禮,倒退著走到門邊,才轉身離開。
“舞會很快要開場了……”他重複著這句話,一向銳利的眼睛奇怪地渙散開,彷彿在專心致志唸誦什麼神聖經文一般。
最後一絲疑慮如同流水消逝在沙粒中。也帶走了科爾·法倫沒有問出口的問題。
使者為什麼要參加一場俗世貴族的宴會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