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 蕭相國與東陵瓜
酒釀番茄番茄提示您:看後求收藏(書包網www.shubaoinc.com),接著再看更方便。
“為了謹慎起見,臣還是會把這批細作劃為耳目、羽翼與遊士三個小隊,讓他們分吃分住,互不知曉,以免被一網打盡。
並且,教習時,會讓他們用簡牘刻陰書來遞出資訊。”
“也好。”劉季頷首,
“匈奴之險,我們現在一無所知,龍潭虎穴之地,還是小心為宜。
墨書太易被塗改,你所說的刻字,確實比較穩妥。”
陰符與陰書,是最早的軍事密碼。
陰符上面沒有文字,只透過竹簡木簡的長短排列,顯示相應的情報;
而陰書,則是將一份完整的情報打亂順序後,寫成三份,分別送出。
陰符與陰書配合使用,即使被敵人破獲,也幾乎無法破譯。
陰符、陰書,再加上刻字,這是陳平所能想到的、最高階別的機密等級了。
皇帝與他都心知肚明,這一切,不是為了防土生土長的匈奴人,而是為了防漢人在匈奴的探子。
既然北方几個諸侯王與匈奴之間的聯絡千絲萬縷,那麼難保匈奴王庭中,沒有熟悉諜者運作方式的漢人。
“餘下的還需什麼物資和人手,你也同蕭何講,他會全力配合你們。”
劉季低沉著嗓子,簡略而略微急促地說,
“選人加訓練,總共給你兩個月時間,夠嗎?
待訓練接近尾聲,我會找個藉口去長安附近巡視。”
“請陛下放心,我麾下有不少熟手,訓練他們,兩個月足夠了。
臣定不辱命。”
“只是——”陳平忽又想到什麼,囁嚅著。
“何事?”
“陰書陰符,都需以簡牘為底,只是不知,那匈奴草原,是否有竹木可製成木簡......”
“啊?”
君臣二人面面相覷,對未來面臨的挑戰,心下更是沒底。
***
回到北宮的呂雉,卻有另一樁煩心事縈繞心頭。
方才殿上,劉季既將訓練匈奴密探的任務交給趙王張敖,並強調要在趙地放回,那也就意味著,這件事迫在眉睫,而張敖即將以新趙王的身份返回趙國。
漢初萬事草創,即便張耳的靈柩尚未下葬,也不會影響兒子此時娶親。
這麼說,魯元不日間就要隻身深入險境,嫁給那個註定謀反的夫君了。
想到這裡,呂雉感到胃裡有些焦灼,坐立難安的她,命宮女去請薄夫人,共進一點夕食。
半柱香不到的工夫,薄姬笑著來了,嘴裡說著才把小皇子劉恆哄睡,就來了口福。
“春日午後,最是睏乏,正閒著發悶,幸好皇后叫了妾來,還有難得的瓜果吃。”
宮女的纖纖素手,為她倆各端上一個漆繪長方四格樏(léi),裡面盛著切得小小的桃、梨與甜瓜。
呂雉顯出難得的興致,竟就著樏子,一一介紹開來,
“這桃是襄桃,眼下正是夏桃的季節,最是鮮美。
這梨,是常山真定的名物,是張敖遣人送來的。
這瓜呢,叫召平瓜,又名東陵瓜,是一個叫召平的關中人種出來的。”
見皇后明顯心頭煩悶卻強打精神,薄姬自不能掃她的興,便順著話頭追問下去,
“召平瓜?妾竟是聞所未聞,不知這名字裡,可有什麼典故?”
“據說,瓜農召平,原是秦的東陵侯。
你知道,秦之東陵,葬著秦宣太后羋八子,還有始皇帝的父母莊襄王與趙姬。
秦破後,召平家敗為布衣,無以為繼,便在咸陽附近種了百畝瓜田。
說來也奇,關中那麼多人種瓜,只有他家的甜瓜,籽少汁多,果香濃郁,甚是可人。”
“如此稀罕的事情,皇后是如何得知的?”
聽皇后難得地論起市井傳聞,薄姬也不禁好奇起來。
“哦,蕭相國在關中替陛下經營多年,不知什麼機緣巧合,竟與那召平結成了莫逆之交。
這瓜,縱在市面上一顆難求,但總能源源不絕地送到相國府。
咱們今日能吃上,還是託了蕭相國的福。”
“真有意思。
不過,蕭相國如今貴為相國,金印紫綬的,他的摯友居然仍在田間勞作?
怎的也不想著謀個掾屬做做?”
掾屬,是各官員的佐治官吏,無需朝廷任命,全由主官自選,多為官員故舊同鄉,可謂任人唯親。
相國的好友在種田,這真是世所罕見。
“人各有志,你可別小看了召平其人。
召平安貧樂道,明哲保身,若真進了這無形樊籠中,又能落得什麼好下場?”
一向強悍如鐵的呂雉,罕見地露出了些許疲態。
她知道,召平與蕭何,瓜農與大漢相國之間的友情,足足維持了一生:
面對猜忌的皇帝,蕭何晚年的數次逢凶化吉,都多虧了冷眼旁觀的召平的建議。
而她也記得,上一世年幼時,每次吃東陵瓜前,母親總要她們姐妹背誦魏晉才子阮籍的《詠懷》,
“昔聞東陵瓜,近在青門外……布衣可終身,寵祿豈足賴。”
阮籍生性孤高,放誕不羈,無奈陷於政治旋渦中,只得用盡一切方法,試圖與統治集團保持距離。
然而,在他臨終前的幾個月,最終為形勢所迫,替司馬昭寫了篡位前最重要的文書——《勸進表》。
在擱下筆的那一刻,他其實非常羨慕咸陽城外,正在東陵的瓜田裡揮汗如雨的布衣召平吧。
母親總是一面分瓜,一面和她們說,人生一定要留好後路,絕不能把自己的命運,全部交到別人手裡。
眼下,呂雉倒是希望,自己能夠把這些智慧,揠苗助長似的全部一股腦傳給魯元。
***
“薄姬啊,我今日心中好生躁悶,還要多謝你來陪我。”
強悍果敢如皇后,竟然也有難以排解的無可奈何嗎?
薄姬細細嚼著蜜桃,暗自揣摩,試探著問,
“讓妾猜猜,皇后的煩惱,可與公主的親事有關?”
呂雉不置可否,忽然沒頭沒腦地問,
“你還記得,自己十四五歲的時候,是什麼樣子嗎?
那時可會分辨男人的好壞?”
“那時的我哪會啊,愚笨得似一塊木頭。”
薄姬抿嘴輕笑,
“皇后也知道,我父親另有家室,是與我母親私通才生下我與弟弟。
故我自幼跟著母親生活。
我母親是以前魏國的宗室女,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入某位大王的後宮,再生個一兒半女,使她重獲富貴。”
所以,在薄姬十四、五歲上,就宛如個精巧物件般,被母親送到魏王魏豹的宮裡,後幾經輾轉,直到跟了後來的漢王劉季,才算安定下來。
“現在我倒是產下了小皇子,也算知足,可惜母家在戰亂中死的死、散的散,只剩個弟弟薄昭。
竟是再沒什麼家人來一起共享富貴了。”
薄姬垂下微微發紅的眼睛,匆匆挾了一塊東陵瓜放入口中,以遮掩自己的悵然若失。
呂雉卻若有所思地看著她,說道,
“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。人的一輩子,是很長很長的。”
你有所不知,在二十多年後,在我們呂家徹底覆滅後,你所生的兒子劉恆,恰是因著母家薄弱、無外戚之憂的緣故,才被嚇破膽的老臣們選作皇位的接班人,成為聲名赫赫的漢文帝。
而你,也成了名垂千古的薄太后。
“是啊,皇后,人的一輩子很長。”
冰雪聰明的薄姬看向呂雉,口中重複著她的話,
“咱們誰又不是從呆呆傻傻的十五歲,一步步走過來的呢。”
薄姬這話,倒讓呂雉想到了自己上一世十四歲時,便以需要籠絡的功臣之女的政治形象入了宮,在唐太宗身邊熬了十二年沒有晉升,永遠都是個毫不起眼的才人。
那時的自己懵懂無知,心中只隱隱有個方向,就是定要自這不見天日的後宮深淵中掙扎著往上走,往上走,直至天光照在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