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章 “賣給誰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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氈帳外悲鳴似的風聲越來越大,窗上的氈蓋雖已被搭扣固定,但四角仍被冷風灌入,不斷被吹起又落下,發出快速的啪啪聲音。
與之相對的,是帳內溫暖和樂的氛圍。
奶茶的香味愈發濃郁,伴隨著咕嘟嘟的沸騰聲,其樂融融,乍一看去,倒像是一戶靜靜躲避風暴的尋常匈奴牧民家庭。
劉敬摟著節,喝著奶茶,見哀嫩對他笑,扭臉又對老聶說了些什麼。
老聶這個翻譯可著實忙碌,忙對劉敬道,
“哀嫩問你借這根節來看看,他沒見過。
他問,怎麼門外那麼多貨物你都不理,單單去搶回了這竹竿?”
“還是先別暴露身份了吧,你就說是我家祖傳的護身符。”
劉敬把節遞了過去,低聲和老聶叮囑。
“放心,我又不傻。
按說,哀嫩與太子稽粥,都該和大閼氏一條心的,畢竟親母子。
但還是小心為上,在見到大閼氏之前,你都只是我來跑生意的妻侄。”
聶叄把節遞到哀嫩手中,聽他嘟囔了些什麼,便急忙滿臉堆笑地回了幾句。
只見他二人說著,聶叄不斷點頭,有時候伸手往帳外指指,連比帶劃,大概是在向他介紹情況。
只是,一直留神觀察他倆神情的劉敬,發現老聶在聽到什麼之後,忽的臉色一凝,隨即又恢復了談笑風生的常態。
除了風聲,帳外開始有飛沙走石的雜音,劉敬側耳聽去,只聽得一陣陣細密的沙沙聲,似有千萬顆碎沙石,連拍帶打地被大風捲到氈帳上。
“這是哪裡來的砂石?牲口們沒事吧?”他有些忐忑。
老聶踱過來,將窗蓋揭開一條細縫,湊過腦袋往外瞅了半晌,說,
“不礙的,這場大風不嚴重,很快便能過去。
砂石,大概都是附近山谷裡吹來的。”
“還有,”
他重又在劉敬身側坐下,給自己盛了一碗奶茶,然後神色自若卻語速飛快地說,
“有個新情況,我也是剛剛才聽說的。
你知道,他們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這裡嗎?”
***
他們,自然是指七皇子哀嫩一行人。
劉敬會意,這一帳人中,大概只有哀嫩懂得零星的漢語詞彙,只要他與老聶對話的語速加快些,便是安全的。
“不是追狼途中迷路了,為了避風才來的嗎?”
“你有所不知,追狼是小事,冒頓——”
老聶把聲音又壓得更低一些,混在嘈雜的風沙呼嘯中,幾不可聞,
“——冒頓單于掌權後,把草原一分為三,設立了左右部。
這七皇子,可是右賢王,平時都待在西邊。
按說一年當中,只有在秋天召開蹛(dài)林大會時,他才會出現在單于王庭的。”
為了治理空前遼闊的疆域,冒頓單于在弒父自立後,變革舊制。
他乾綱獨斷,總領一切軍政大權,不僅以前的眾首領議事會“大吐撲蘭提”已形同虛設,他還在地方統治上,將全國領土一分為三,設立了本部與左、右部。
本部,顧名思義,為政權的根本,自是由冒頓親自統領。
遊牧民族時時遷徙,單于本人走到哪裡,王庭便設在哪裡。
因此,匈奴王庭的活動範圍,大致便是在本部的統領區域,即位於漢朝雲中郡的正北方的廣闊草原。
除本部之外,還有左、右兩部。
匈奴尚左,以左為尊貴,故太子稽粥為左賢王,統領匈奴左部。
其地理方位相對漢朝而言,便是雁門郡、上谷郡以東北方向的地區,最東邊的地盤,深入白山黑水,與穢貊(huìmò)、肅慎等同樣古老的民族接壤。
穢貊、肅慎長於遼東的深山老林,皆不是好相與的善茬兒。東胡未滅前,他們與匈奴之間有東胡作為隔離,互不相擾。
然而,自從冒頓一鼓作氣打散了東胡,便於東面疆域,直接與這兩個驍勇善戰的民族犬牙交錯。
太子稽粥領著匈奴左部,與東北民族衝突不斷,無一日安寧。
而眼前劍眉星目、年輕瀟灑的七皇子,則是右賢王。
***
七皇子哀嫩,於其餘諸皇子中最為勇猛,加之與太子一母所出,均是單于的攣鞮氏與大閼氏家的呼衍氏結合的後代,深得民眾的擁護支援。
因此,哀嫩理所當然地當上了右賢王,統治西方領地,也就是漢地上郡以西的草原。
這片廣袤無際的草原,恰恰位於張良前去考察的隴西牧苑的正北方向。
而呂雉若要尋找史書所載的大宛、烏孫、月氏等西域諸國,也需要穿過右賢王哀嫩的地盤。
“對啊,蹛林大會還早,哀嫩為何不好好待在西邊草原,卻忽然出現在王庭附近?”
***
捋清楚了匈奴三部之間的關係,劉敬不禁重複了一遍老聶的問題。
“聽他說,此次是來送馬的。
奉冒頓單于之命,他從西邊趕了一批優良戰馬過來,前陣子剛剛全賣了。
他也就懶得再折回去,順勢留在此地,等著開蹛林大會。”
“賣了?賣給誰了?”
劉敬耳邊嗡的一聲,渾身汗毛登時豎了起來。
“不知道,他沒說,我也不便追問。”
老聶臉色有些陰鬱,放下奶茶碗,往嘴裡塞了一塊羊酪,嚼了嚼,又道,
“這裡面彎彎繞的門道,你劉大人比我懂得多多了。
你說,還能賣給誰?”
是啊,還能賣給誰。
此時的風勢,已達到了頂峰。
這風似乎不是橫向吹來的,而竟像是自天頂往下刮的,氈房顫動不止,厚厚的氈毯與綁繩之間不斷摩擦,發出令人心焦的簇簇聲。
不知哪處沒有綁緊,只聽得有大塊氈蓋被風吹起,再重重砸在屋頂,一遍遍地重複,響個不停。
劉敬只覺五臟六腑一片冰涼,唯腦中還在緊張地思索:
這批馬,肯定不是賣給匈奴本土人的,匈奴人人有馬,即便是買,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。
也不會是邊地郡縣買的,官方與匈奴還沒開關市,即使是私購,這麼大的事,朝廷也絕不可能不知情。
那就只剩諸侯國了。
而與匈奴臨近的諸侯國,是燕國與趙國。
趙國的動靜,起碼在他出發的時候,基本還是瞞不過張蒼的,並且趙王張敖恭敬謹慎,又剛尚了公主,不至於這麼快就圖窮匕見。
“是燕王臧荼買的。”
他暗暗下了結論,看來,臧荼等不及了,他的耐心已經耗盡。
正想著,對面傳來一陣語意和緩的匈奴語,劉敬抬眼看去,是哀嫩正對他笑著說話。
老聶及時翻譯,
“他看你的臉色都變了,讓你不要害怕,這風馬上便會過去。”
“是。”
劉敬也衝他點點頭。
又過了兩炷香的功夫,卻聽得一陣與前不同的沙沙聲,密密地落在了頭頂氈帳上。
“好了,下雨了,這場風算是過去了。”老聶輕鬆笑道。
“等雨一停,咱們立刻出發,片刻都不要耽誤,務必儘快見到單于。”
劉敬臉上,是一種老聶從未見過的嚴肅神情。